当然……有啊,我能看出来的。你现在……成熟多了。但是对我来说,你就是你。所有的……磋磨,蜕变,通融,我都能接受,我愿意接受。我非常……愿意。
那你会反悔么?
我不会。他整个人绷紧,期期艾艾地说,我不反、不反悔。
他这时仍醉着,醉得更深,却像极了醒着,眼波粼粼,语气郑重,牙关都有点打磕。康崇看着他,心软得脱了形,一着不慎就要失陷,至于将陷到何处去,他想,没关系。他无所畏惧。
阮妍深感大事不妙。
她挂断第八个无人接听的去电,家门被人敲响,跑去一看,喝醉的景允被康崇背了回来。尽管难以置信,她确认是自己亲生儿子,不抽烟、不酗酒、不纵欲、各方面都收敛自律,如今伏在康崇肩上,脑袋一摇一晃,些微蓄长的发丝被汗濡湿,贴着额头,脸红扑扑的,嘴唇有点浮肿,呼吸湿热,已然进入深度睡眠。
她想问什么,又没问出口,康崇用口型向她和景越冬问安,踩掉鞋子进屋,把景允背到卧室,虚掩住门,在里面呆了一阵,大约三五分钟。
房间内灯灭着,隐隐烁烁,什么都看不清,间或传出床板负重、布料摩擦的响动,细碎的低语声后,重归静逸。
少时,康崇拨开一掌宽的门缝,走了出来,他把润唇膏放回景允枕边,用无名指沾了些润泽的膏体涂抹嘴唇,上下一抿,将门关好。
阮妍这才放声讲话,她给康崇倒了杯凉白开,忧虑地问:“没事吧?”
康崇道了谢谢,一口气喝掉半杯,才摆摆手,趁着身高自然地揽住她窄小的肩,宽慰地说:“没事阿姨,给他调一杯蜂蜜水放床头,半夜醒了会渴,睡一觉就好了,真的没事,没失恋也没跟人起矛盾,怪那酒后劲儿大,我也有点晕。”
“真是的,俩孩子。”
他随阮妍去了厨房,看她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密封的蜂蜜腌柠檬片,挖了两勺,连带着罐底的结晶,磕在一马克杯温水里,用长条羹搅匀,嘴上松了气,眉心却仍未舒展:“我说他啊,自从剪了头发,就很反常。崇崇你发现没?”
康崇正喝余下的半杯水,闻言似乎呛到喉管,又像是憋着笑,哑声道:“嗯……是吗……”
第22章
酒喝多了,难免起夜,约摸三点来钟,景允醒了一回,衣服裤子勒在身上,令人窒息。他头昏脑涨地爬下床,扶着墙壁去了厕所,经过父母房间门前,听见微弱的鼾声,衬得周遭愈静。他轻手轻脚地摁亮厕所的灯,畏光地眯起眼,掩上门。
排解完膀胱的压力,他神志不清地爬回来,喝掉了床头那杯失温的蜂蜜水,经过半宿沉淀,杯底部分变得很甜。他重新躺平,舔舔嘴唇表面,好像舔到一层蜡,膜一样包覆着磨薄的嘴皮,是他常用那只唇膏的薄荷味,凉凉的很降温。
春末夏初换季时期,他嘴巴总爱裂,在陈蜜柑的倾情推荐下买了这款唇膏,确实物美价廉,使用感和效果都不错,非要挑剔的话,缺陷仅有一个:管身是挤压式的,膏体不是柱状,需要手指辅助才能涂匀。
是康崇涂的吧。他想。思绪不自觉发散到更多、更狎昵的触碰,四肢不由得发麻,代入越深越感异样,脸烧起来,埋进枕头,呼出一口热气。
再醒来时天已大亮。
昨晚忘拉窗帘,滥漫的光没遮没挡的倾泻进屋,照得人无处躲藏,蝉鸣声一浪高过一浪,不肯停歇。他不情愿地睁眼,彻底睁大——有个男人坐在床边。
康崇见他受了惊吓,忙用手摸他,安抚他,从眉弯至颈窝,笑着压低声音:“是我啊,我。”
他换了套着装,七分袖,九分裤,都是饱和度低的颜色,腕上搭着银链手表,打扮清爽随意,今天休假,不用上班。景允躺着没动,乱发支棱,眼神闪闪烁烁,无处发落,大半截腰晾着招眼,衣摆在睡梦中卷到胸口,这会儿想捋又捋不下来,只得抽出习惯性夹在腿间的被子蒙住脑袋,当着准男友的面,不知先顾哪头。
以前从不介意的种种细节,陡然间被放大到无法忽略。他嗫嚅着说:“……你怎么来了。”
康崇还是笑盈盈的,心情似乎极好,一伸胳膊,嘭得把门关严。
“咱妈叫我来吃早饭。”
“那你……”
康崇钻进被子,在蓬起的被罩中轻柔地捕捉了他,降服了他,亲吻他的脖颈,胸膛,肋骨,肚脐,叼住他又软又热的耳垂。
“先开开胃。”
阮妍包了抄手,红油和麻汁两种口味可供选择,酱汁的调配向来是她强项,制作手法也没难度,顶多费点时间。她年纪大了,睡不了懒觉,经常清晨六点就醒,出门晨练一趟,返回途中去早市买些新鲜蔬菜,到家之后景越冬一般也起床了,老夫老妻闲聊几句,打开电视,一边看养生节目或重播的连续剧,一边包抄手,一心两用得十分老练。
“今天去学校吗?”
她问景越冬话,把面皮铺开在手心,中央填入肉馅,上下角对折,左右角相叠,蘸水,捏紧,一个接一个包得飞快。
景越冬洗漱完,对着镜子打领带,灰白相间的短发,一双眼睛清亮有神,刮胡子,叠手帕,一丝不苟地:“嗯,一三五么,下午坐班车回。”
他是飒城大学中文系资历最老的教授之一,到了退休的年纪又被返聘,重回校园继续教书,每周只有三节课。学生们爱戴他,舍不得他,他也愿意和年轻人相处,不图那点工资,重要的是乐在其中。
“那我做你晚饭了啊。”
“好的,好的。”
今早老康家儿子来蹭饭,阮妍便准备得丰盛一些,做了道酸辣汤,凉拌三丝,都是爽口解腻的菜色。抄手即将下锅,她提高了嗓门,道:“你们俩,别磨蹭了!景允起来洗澡!洗完吃饭!快点儿!”
话音甫落,景允就咣当一声拽开卧室门,像被人追赶,头埋得很低,喘息粗重,正慌忙往下抻衣服,扯腰带,内裤露了条边,毛躁得不像平时的做派,一句话不说,闷头冲进浴室就反锁了门,让景越冬来不及看清他胸前一晃而现的斑驳印迹究竟是什么。
浴室里响起溅落的水声。
没等他爸厘清头绪,康崇也大大方方地走出来,神清气爽地问:“阿姨,你有衣服要干洗么?我待会儿送景允去单位,然后拐银行办点事,办完去干洗店取个西装,有的话我捎着。”
“有有有,太好了。”
他帮阮妍端饭,盛汤,像在自己家一样,随她取来两件大衣,又去景允卧室,拆掉床上染了酒气的四件套,一并装进手提袋里,放到沙发上显眼的地方,走时不至于忘。这时浴室门开,现出景允穿戴整齐的身影,靠着水池刷了两遍牙,用吹风机烘干头发,往脸上喷喷雾,防晒,打理停当,才过来餐桌旁坐下,带着一股洁净而青涩的香气,类似竹子或仙人掌。很适合他。
他舀一勺麻酱淋到抄手上,剥了个茶叶蛋放进康崇碗里,指甲盖薄薄的,透着健康的粉色,眼角也泛着红,更深一度的颜色被衣襟掩盖,散落在前胸和心口,弯腰时恐怕会暴露。
他们第一次在吃饭的时候没怎么讲话。
因为有康崇送,景允今天出门较平日晚些,路程本就不远,开车至多十分钟。到了出版社大门外,康崇把车靠边停了,问:“晚上要我来接你么?”
“不用。怪麻烦的。”景允解安全带,“你办完事儿就回家好好休息,下午睡一觉,少抽点烟。叔叔阿姨也快回来了吧。”
康崇一时不响,半晌才应:“嗯,中午十二点下机,早上给我打过电话。”
“好。”景允打开车门,一只脚落了地,被热风卷住,他说:“我走了。”
他另一只脚也落地,身子却不动,斜靠着座椅,似乎仍有话要说,也或许是在等康崇说,背微弓着,流火似的阳光打亮他的额角,他深深地低下头,摸了摸后脖子。
康崇从倒车镜里寻他的面容,几经曲折总算对上视线,语气温和坚定。
“既然是男朋友,麻烦我一下也不要紧吧。”
第23章
傍晚下班,景允依言等康崇来接,等在单位门外的马路边,怀里兜着本书,冯唐的《搜神记》。他在里面夹了封信,纯白色信纸写,土褐色信封装,收件人和落款都庄重地填,而后,把它交给康崇。
两个人去吃了春饼烤鸭,糖醋里脊和杏仁豆腐。吃完一人一瓶北冰洋,听店里请来的曲艺演员唱单弦儿和京韵大鼓,听到八点钟,各回各家。
到了家,康崇翻开书,第十七页,文章的名字叫《二十来岁的你》,有句话这样写:“我还想对你的肉体做好些事情。”
他吹了声口哨,顿悟:这是封情书啊。
一直到八月初,他们俩只单独出去了两次,一次是去看景允从今年伊始就期待的一部国产电影,讲亲情的,妻子和丈夫,父亲和儿子,一代人和下一代人,聚散,离合,温存,死亡,大段的长镜头,无声的留白,海风般沉闷的配乐。他看哭了,没有忍耐,散场后在电影院黑漆漆的回廊里掉眼泪,荧绿色的指示灯把他的泪水映得发光,显得有些局促,似乎不至于此,又不知该如何是好。康崇抱着他躲在墙角,贴着他的耳朵低声哄劝,无奈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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