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芬还没回来,意料中的事。通常庄宇凡上学,林芬才会提着早点从外面揉搓着眼睛进门。一边打呵欠一边把路边摊小吃放桌面,自己再补眠去。
庄宇凡在玄关深呼吸了几口,这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压抑、沉默和漠视令他无法冷静了。
他并不是情商多高的少年,他对外表现出来的通通是假象,什么温和客气礼貌友好,温良恭俭让的传统美德,通通是一张窗户纸一样的假象,经年苦心地糊着,遮挡着他的丑陋可怖的秘密,就一个晚上,被撕开了捅破了,真相昭然而示,谁都看到了,一个里外都像……怪物一样的他……
另一边,王敬尘和田蕊忙完了后续的事,这才拖着沉沉的步伐往家走。
王敬尘少有地沉默,他一言不发地看着前方奔涌的车流,偶尔叹几声,叹得小心又克制,不想影响到身边的田蕊。
田蕊张了几次口,终于说话了:“你们……宇凡会怪我们吗?”
王敬尘摇了摇头,不说话。
又走了几步,田蕊听到王敬尘的声音说:“他不会怪你们,他只会再也不理我。毕竟我以前……”说到这里他耸耸肩笑了笑,却表情难过,“你也知道他小时候为什么受伤,也知道这小子从小到大就我一个朋友。他的臭脾气一堆:爱计较爱较真性格又差,除了学习好和对不熟的人客气,他身上几乎没有优点了。可是你知道吗,就是这样,我还是觉得他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因为……算了,我说这些干吗,人都给我气跑了。”
“你不去试试,把这些话跟他说也许他会……”
“不,他不会。”王敬尘打断。他抬头看着夜空,繁星拥挤,夜幕无边,显得那一簇簇的星辰格外渺小与孤独。他无声叹息:“那小子如果用那种眼神看我,是真的生气,没有可能再听我说什么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记忆里那清澈又坦率的目光变得克制而内敛,克制着决计不要宣之于口的希冀和期盼,将那份“你陪我,你不要也不陪我玩”的请求内敛地囫囵一塞,抛到谁也不知道的灰色时空里。
他从别别扭扭的语言表达到干脆连肢体语言都省略,王敬尘发现他有时候是不懂庄宇凡的。
以前两个人闹矛盾闹别扭,转头又能和平共处。这次估计把脖子转成麻花也捆不住庄宇凡了。
这个假期是王敬尘最消停的一个假期,他老老实实地关在家里,顶多在院子晃晃,祸害奶奶养的一窝鸡鸭,手欠地薅秃了奶奶种的几株茉莉花。大多数他在房间里大爷似的静养:玩游戏写作业,实在百无聊赖了只好把屋子里的书拿出来看。
他的班主任怎么也想不到,苦口婆心说了两个学年的吊儿郎当的学生有一天竟然因为“无聊”发奋图强了!
虽然出发点是令人费解的又上不了台面,但结果是好的。
可见烂种子未必坏到底,磕磕绊绊地长成了一株喜闻乐见的直溜小树苗。
奶奶只道是王敬尘的爸妈要回来了,王敬尘又惹了什么祸,所以提前预演起了“孙子”。
倒是庄漫雪来过家里几次,有时候给王敬尘的奶奶送点自己做的地瓜粉,有时候是自己田里吃不完的蔬菜,也顺便看看王敬尘,说他怎么不来家里玩了,是不是因为庄宇凡今年不过来他也不想陪老阿姨了。
王敬尘是有苦说不出。
从庄漫雪嘴里,他知道了那次不快而别后没两天,庄宇凡就去了什么培训,庄漫雪说不来那么牛逼的一串名字。王敬尘听她表达,问:“漫姨,他是不是去了庄叔叔那边学习啦?”
“对,才国那边。”
那就是夏令营冬令营之类的学习交流了。王敬尘想,也是,庄宇凡那么优秀,成绩逆天,也该有更好的去处与发展。至于高中,他毫无疑问能去市一中,至于我……
他也想过找他爸商量,高中不要去什么市一中了。毕竟市一中集结着全市的尖子生,像他这样不高不低的水平进去了只会吃力,各方面格格不入。硬把烂泥糊上墙干吗,为难了烂泥还委屈了水泥工,糊墙了它还是烂泥啊。
可是王爸爸显然不为所动。
在最近的电话里,他爸说:“最近生意真是……一言难尽。你好好读书,大学毕业了帮你爸妈做生意,这两年尤其难做。算了,我跟你一孩子说这个干吗呢。”
他爸不说他也能感觉到,毕竟他不再是以前那个无知、只顾着耍乐的少年,奶奶随口唠叨的话他还是听进去了。奶奶说:“哎呀你爸这几年都不怎么着家,日子还越过越回去啦?你看你爷爷跟我,也没跑那么远讨生活也能把让你爸娶上媳妇盖上房,是吧尘子?”
王敬尘知道,奶奶是典型的农村老人,钱滚滚而进时,是眉开眼笑地说外面太辛苦,回来啦;没多少进项时便是真情实意地希望自己儿子回来了。
这两年他爸的服装批发生意大不如前了,从寄回家的东西就可以看出来,没那么频繁那么昂贵高档了。不过他觉得还没那么糟,再怎么,生活水平也比大多数人生活好多了。
王爸爸又在电话里说:“你是不是又犯了什么事不希望老子先回去帮你找关系?”真是知子莫若父——王敬尘默默擦一把冷汗,听他爸继续声音洪亮地说:“本来是赶不回来,过段时间再跑关系也来得及,不过才国过几天要回国,难得难得!我就跟你妈说,干脆专程回来一趟好了,两家人吃个饭,你明年不是要去他家寄宿吗,刚好再熟悉一下。”
电话那头的王敬尘如遭雷击:“老爸!老大!我觉得我住宿舍挺好!学会独立,还能学会人际交往,还有离学校近,我……”
“你独立什么独立?就你庄叔叔家那口子……反正你住他们家也是独立,跟你庄叔叔的儿子还有个照应。那孩子叫宇凡吧?听说成绩特别好,刚好也能督促你学习,帮你补一补课什么。就这么定了,等我回来详细说!我这边有个电话啊——喂,孙总!您好您好,我小王啊!那批货……“
他爸果断把电话挂了,抛下急得抓耳挠腮的王敬尘愁眉苦脸。
他爸单方面决定了他未来三年。
王敬尘趴在桌子那看话筒,手指缠着电话线,发着呆。
哎哟完了,这下真完了,是老天要亡我。他一拍桌子,觉得未来不能掌握在父母手里,还要自己争取,于是拍案而起,上楼学习去了。
他爸就喜欢他乖乖读书,到时候奶奶帮忙敲边鼓,多夸他几句,他爸心情一好,万事好商量。然后再提出他想住宿,也不是不可。
王敬尘觉得自己很英明,一双眼睛重新活泼起来。
且说那边庄宇凡,他是一点也不乐意去参加什么浪费时间和金钱的学习集训,他也不喜欢跟庄才国一处呆着,只是他更不想在家每天看见林芬进进出出,更不想在他姑母家被人问起王敬尘这个名字,牙一咬就坐上了飞往他爸所在的国家。
他对他爸妈无法产生亲近感,如果这份亲近感找个林芬这样的参照物,那么他觉得他对庄才国可能还亲近些,因为对林芬,他的定义是,使用同一间房屋的人。而对庄才国的定义是,承担我学习生活的人。
而对庄漫雪,他的定义就人情味了许多,是养我疼我的姑母。
对王敬尘……他冷笑了下,那笑淬一把冰雪。
庄宇凡绝不承认自己在这一时期有点中二,特别是对待这四个人的态度上。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啦
第14章 第十四章
几天之后,等庄宇凡走出候机大厅,才看到林芬花蝴蝶一样地坐在驾驶座哈欠连连:“等了有一个小时了,怎么这么慢。”
庄才国不说话,一脸不满地扫一眼他的结发妻子。他要帮庄宇凡拿行李箱,被庄宇凡绕过,看着那倔强的孩子把有半人高的箱子吃力地放进车后备箱后,又自觉地坐在车后座,把前面窒息的相对无言留给他们两个大人。
庄才国看着过分优秀又性格古怪的儿子,再看着对着小镜子补妆的妻子,他脸色很精彩,最后尴尬地坐上了副驾位置。
倒时差倒得庄宇凡疲疲无力,他活像被卸了内力的武林高手,周身弥漫着一股疲惫。庄才国说,明天王家一家子要过来吃个饭。这话是对林芬说的,意思是让她明天别出去娱乐了,该有的端正和贤惠还是要端起来的。但是林芬对此不置可否,只有庄宇凡嚼饭的动作一顿:王敬尘他们来干吗?
庄家吃饭没有“大人讲道理,小孩要聆听”的习惯,庄才国宣布完这个事,三个人就继续吃自己碗里的。倒不是严格恪守“食不言”,是根本没话可说。
庄宇凡又有点怀念在庄漫雪家里,几个人偶尔交谈几句的场景了。就是就一盘菜的价格,或者说一句口感什么的,也叫人觉得放松和有人气。
饭桌,尤其是一家人围在一起吃饭的饭桌,不该这样森森的冰冷,那太没有人情味了。
所以,庄宇凡不喜欢自己的家,空旷到不管他往哪个角落走,也无法叫仅有的人气冲走那股冷冰冰。早几年,他不得不住这里,他还试图各个房间地逛,少年心里仍抱有试图让住的地方看起来更像一个家的想法,可是显然他跟林芬在这方面毫无默契可言,当他在一个人咬牙营造一种温馨的假象,林芬变本加厉的早归晚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