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对亲情的渴望土崩瓦解,它们营营然地齐齐掉头转向王敬尘,自发的,仿佛天经地义。
所以,任何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产生强于他对常人的渴盼、希冀或者不太合理的期待,都是有一个过程和缘由的。
这些是王敬尘这个年龄段无法想到的,他的阅历有限的很,每天担忧的那么肤浅,怎么会想到庄宇凡变化的缘由呢。
清晨五点,王敬尘就听到家里电话狂响,他奶奶大概是出去卖鸡蛋了。他奶奶养的鸡下的蛋光靠王敬尘一个人吃,那得吃到臭。
王敬尘揉了揉眼睛,坐床上双目毫无焦距地发着呆,然后才出去接电话。
电话里,他妈妈说:“你怎么还赖床?我听说人家庄宇凡起来背单词了。”
王敬尘还处于半醒状态,含含糊糊地“哦”,完全是下意识地。
王妈妈笑:“你这孩子。爸爸开车,很快就到家了,你准备一下吧。醒了就别赖床,养成好习惯知道吗?”
王敬尘大概醒了几分,这次听清了,说:“你们开车慢点,我不赖床,我刷牙洗脸去。”
王妈妈很满意地挂了电话。
这天,厚重的云遮天蔽日,阳光要突破重围普照大地看起来困难重重,王敬尘把眼角连连呵欠逼出来的泪擦掉,慢吞吞地往浴室走去。
这是他最后一次听到他妈妈的声音,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赖床了。
又半个小时后,家里电话催命鬼似地响起,奶奶也回来了,鸡蛋卖完了,她心情很好,给王敬尘买了油条回来。
王敬尘接过了说:“老师说这东西加了什么什么,吃多了会不聪明。”嘴巴这么嫌弃,但还是很给面子地一口咬掉三分一。
他边吃油条边接电话,号码是陌生的,于是他试探地“喂”了声。
“请问您是李萍家属吗,”对方语速很快,一确认电话没打错就不喘气地说,“她在高速路发生了车祸,人还在昏迷中,现在送往xx医院。请家属尽快到场!”
王敬尘眨了眨眼睛,李萍?谁跟我妈同名同姓?他嘴里还含着油条,机械地嚼动了下,觉得自己听错了要么就是对方打错了。他不顾手里的油,拿起话筒给他爸手机打电话,他要跟他爸一起骂一顿打错电话的缺德鬼,可是提示关机了!
他给他爸另一个工作号拨了电话,也关机!
这个号码,他爸说,二十四小时,三百六十五天开着的!
王敬尘的眼泪不知不觉地涌出来,堆在眼眶,冲破了最后的堤坝,到下巴聚集,再砸向地板。奶奶收拾完出来一看,吓到了,问出了什么事。
王敬尘在泪眼里看着年迈的老人,风烛残年因为那一层泪水变得格外的脆弱,好像自己的奶奶在下一秒也会破碎。
他擦了泪,摇摇头说:“没事,就是听说……听说班上一同学的爸妈出了意外。奶奶,我妈她早上来了电话说今年大概不回来过年吧,他们在那边开了分公司,特忙。”
他奶奶盯着他看了几秒,转过头说:“那今年,不回来就不回来吧……”
王敬尘在那一瞬有种他奶奶都知道了的感觉,可是她老人家怎么可能知道?奶奶又问:“你爸昨天还告诉我,今天那个才国回来了,说要带你见他。你一个人去吗?”
那边在等着家属,另一边在等着见面,他怎么办,问谁去?
王敬尘把奶奶哄走,差点没倒在椅子上。人在骤然的巨大悲伤中反而会意外地平静,因为过了最初那一阵悲恸和茫然,剩下的就是以有限的阅历去处理要面对的问题。
奶奶怎么办?瞒着,能瞒一天算一天。
王敬尘颤抖地起身,决定去医院之前联系一下庄才国。
他从来不知道时间一分一秒走得这么慢,秒针每走一下,犹如实质一般,在他的心上扎一下,嘻嘻哈哈嘲笑他浪费的这么多年。
难过吗?难过就对了。先人们早就告诫过年轻人:一寸光阴一寸金、莫等闲。空悲切,白了少年头。道理浅显又朴素,不死到临头怕没人会知道眼睁睁看着它流逝的切肤之痛。
庄才国忧心忡忡地下了车,跟下来的还有庄宇凡,他想说什么,抿了抿嘴,对上王敬尘四大皆空的眼神,心突然揪了一下,说不出话了。
“走,我开车跟你一块儿去。”庄才国看王敬尘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想伸手拉他一把,被他拒绝了,王敬尘坐在车后座一直看着窗外发呆,泪水终于造访,这次哭得稀里哗啦了。
“未必是最坏的情况。”庄才国一路飙车,还分心劝慰王敬尘,“咱们先别自己吓自己……啊,孩子,吉人自有天相,不会的。”
庄宇凡从后视镜看见了王敬尘拒绝交谈的表情,眼角鼻尖红红的,完全没有了平时爱理不理人的攻击性,只剩下强撑起来的冷漠。他肩膀一垮,不知道现在去关心王敬尘合适吗?可是自己在不久前不是下定决心不再理他么?现在凑上去关怀备至会不会让王敬尘觉得自己在可怜他?
车子里是能压死人的沉默,凝滞的冷淡气氛平均地分配给三个人,一点不剩,所以不再有人说话了。
吉人自有天相,那说的是吉人,王敬尘的爸妈不是吉人,不然这两年生意也不会屡屡不顺。他爸当场死亡,脑袋都扁了,红白液体糊了变形的方向盘,死得不能再透;他妈在送到医院没多久也撑不住了。
王敬尘跪在盖着白布的李萍床前,面如死灰。他一滴泪也没掉,他还在想着他妈早上的电话,嘱咐他不能赖床,说他们马上就到家了,怎么就……天人永隔了?
肇事大货车司机怎么赔偿王敬尘也不关心了。人都没了给他一座金山有用么。处理案件的一个女交警看他一个少年跪在那的背影孤独而决绝,上前轻轻拍了拍他肩膀:“可怜的孩子,你放心,我们会帮你的。”
王敬尘抬起头,茫然地看着那名女警说:“我不可怜,不要说我可怜,我不可怜……我一点也不可怜啊……”说着,他脑袋一重,眼前一黑,整个人倒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愉快呀
第15章 第十五章
就候在门口的庄家父子马上冲上来,庄才国抱起了他,满心自责:如果不是他联系王敬尘他爸说要回国聚聚,也许就不会有今天的车祸了。
王敬尘醒来的时候,眼睛有点睁不开,上下眼皮因为干涸的泪水黏连在一起。他没睁开眼睛,先是听见了庄才国说:“高中,敬尘是一定要住在咱们家的。”
庄宇凡闷不吭气,片刻后才说:“我无所谓,多一个还是多一群对我来说没差。”
庄才国问:“你们不是一直很要好吗?”
“是以前,不是一直。”
王敬尘听到这句心里一簇摇晃的小火苗倏地灭了。
先前是自己明白了他跟庄宇凡的友情彻底决裂了,但是自己明白和亲耳听到又是两码事,绝望之后的心死如灰是什么滋味王敬尘着实体会了一次。
一时间的父母双亡再加上最好的朋友说着无所谓,这滋味……王敬尘睁开眼睛扯了一个笑:大家,都别好过。
初三的最后一个学期,王敬尘谨遵他父母生前的安排,中考结束后会去市一中,会借住在庄宇凡的家里。死人的心愿为什么还要去想方设法地圆满?因为如果生者做不到,那么九泉之下的魂魄怕是走得难安,于是对凡尘仍有留恋。
奶奶还是知道了那场车祸。能不知道吗?母子连心啊,她那天在王敬尘接电话的时候就摔了家里的一块碗,嘴里迷信地念着“碎碎平安”。在王敬尘赶往李萍所在医院的路上,对方又往家里打了电话,说人不行了,叫家属尽快。
那“碎碎平安”到底没平安,儿子儿媳都粉身碎骨了都去了天国。
她帮王敬尘整理房间,开始未雨绸缪地交代一堆,以后到别人家里住要怎样怎样,也听说了林芬的为人,千叮咛万嘱咐,不要没事去触林芬的霉头。王敬尘乖巧地敷衍,并不让奶奶有半点担心。
那天,他从庄才国的车里下来时对庄才国说:“如果不是你,我爸妈不会出事,这笔账我记着。”说完很利落地甩上车门要走。
庄宇凡眼疾手快地扯住他袖子,要跟他说话。
王敬尘像甩掉烫手的煤球,他直起腰,阔步走远。就那一个背影,仅仅是少年那一个背影,怒意、怨意、报复之意……庄宇凡才知道,原来,一个人的背影有这样的表情。
衔着落日的远山连绵,返家的人形色匆匆,只有王敬尘走得不急不缓,在人流中自成一个动态的剪影。庄宇凡仿佛看见了过去了的那些年,那些个自己,提着一个竹篮子,欢天喜地地去王敬尘的世界打水。
一打,这么多年了。
什么也没了。
有的人的成长是一个极其缓慢的过程,非得伤筋动骨非得积累许多次的教训、悲痛,伤痕累累了才肯颤巍巍地成长;有的人的成长是一个猝不及防的过程,被拔苗助长,被现实拉扯地往前走。
光阴蓦地一缩,两个少年的过往全被挤压的面目全非了。
初三最后一个学期,庄宇凡越发的戾气逼人。他从来是看着王敬尘的面子,勉为其难地跟身边那些人友好平静地相处,他很尖锐地把自己和别人区分为“天才和凡人”,虽然那个“天才”是别人送的,但他觉得名至实归。所以他干脆毫不掩饰对周遭的看不顺眼,处于“我看众人皆傻逼”的状态,中二癌扩散得控制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