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飞雪,天色昏沉。
屋内两人,一躺一卧,寂静中只有那块青色的玉佩明明灭灭,麒麟舞动,流光溢彩。
第47章 无题
雪融成了水,水又结成了冰。及至房檐上倒挂的冰柱长到了一尺长的时候,新年来了。
楚国昭王病入膏肓,太子和三王子斗得你死我活;晋成公求取了韩国的公主;赵国的太子亲迎了晋国的使节;秦国遭受了雪灾;魏国失窃了宝马;吴国又出了美人……百姓们不懂大人物的想法,只将其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唏嘘几句,或感叹,或艳羡,或无动于衷。一觉醒来,全都忘诸脑后,继续为菜米油盐奔波劳碌。
正月初一,访亲走友。
一大早,祁元夜先给祁威夫妇叩头请安,又跟着大房去松鹤院磕头拜年,压岁钱收了满怀。最后才推开了纯熙院的大门。
九月已经离开了数日,院中的白雪积压了厚厚一层,在和煦的冬日下反射出点点银光。祁元夜笨拙的脚步在雪上发出“咯吱”声,狐皮大氅在身后拖出了长长的痕迹。
“师父。”祁元夜掸去身上的落雪,叫醒了侧躺在软榻上的刘其琛。窗户半开着,冷风吹在祁元夜脸上带来了几分凉意。祁元夜将滑落在地上的被衾拾起盖在刘其琛身上,他皱着眉头、手脚蜷缩,却还是没有醒来。
祁元夜搅落碳盆中的死灰,添上生碳。将要燃尽的炭火只剩下稀疏的火星,被压得愈发黯淡。顷刻,有青烟冒出,盘旋上升,晕出了恍恍惚惚的梦境。
“师父,去床上睡吧。”祁元夜紧了紧身上的棉衣,再次出声。雪越下越大,墙角的雾凇宛如玉树琼花,倒衬得红梅白雪失色了不少。
“噼啪”作响的炭火映红了一室凄清,暖了身子,暖了人心。刘其琛转着眼珠自梦中醒来——湿汗淋漓,祁元夜盘腿坐在他身旁,怔怔地看着窗外。
“夜儿来多久了?”刘其琛将棉被裹在祁元夜身上,握着他冰凉的手轻问,“怎的不叫醒为师。”
“刚进门不久师父就醒了。”祁元夜搂着刘其琛的脖子,任他抱着走向床铺。
“朝食吃过了么?”两人窝在床上,厚厚的被衾挡住了湿冷,暖呼呼的让人心生倦怠。
“吃过了,今儿是初一,夜儿是来给师父拜年的。”祁元夜把玩着刘其琛腰间的环佩。
“已经过年了吗。”刘其琛有些感叹,伸手打开床头的木盒,里面有零零总总的银子约莫三百余两,“这些是师父攒下的零钱,今日送与夜儿作年礼。”
祁元夜捧着掉了漆的木盒,满脸疑惑,“师父——”祁府西席每月的份例是十两纹银,一年也不过一百二十两,三百两就是刘其琛三年的进项。
“收下吧。”刘其琛打断了他拒绝的话。
“那让母亲派几个人来侍候您吧。”祁元夜咽下了口中的话,抬眼看到桌上凉了的饭菜,心中一动。师父喜静,九月离开后,纯熙院就只有他一人了。若是再添几人照料他也不至于太过冷清,大不了等九月叔叔回来时再撤掉就好了。
刘其琛无视了祁元夜话中的试探,直截了当道,“不必了。”
祁元夜心下一沉,有些不安。
不知何时,他们师徒之间已经是无话可说了。师父像阿爹和祖父一样越来越忙,对他也越来越宠溺放纵,像是要将这辈子的好一次给完,好得令人心惊肉跳,惶惶不安。他宁愿师父像从前那样有过必罚,苛责相待。果然是贱骨头么,祁元夜苦笑。
“师父,你会一直陪着夜儿么?”
祁元夜突然想起了昨夜守岁时,翰儿歪着头向他问道,“二哥哥,你会一直陪着夜儿么?”
当时他的回答斩钉截铁,那师父呢?
“为师,我——”对着祁元夜明亮期盼的眸子,刘其琛以为可以信手拈来的假话堵在嗓子眼儿,实在说不出口。这是他此生第一次被人问的哑口无言,不是因为不能,而是因为不忍。
“夜儿知道了。”祁元夜扭回头,瓮声道,“师父,你离开时一定要告诉夜儿,夜儿——为你送行。”除了须臾停顿外,祁元夜的声音十分平静。
“好。”
刘其琛看不清背对着他的祁元夜的表情,只是本该欣慰的心里不自主的涌上一股失落惆怅。直到——有滚烫的液体打湿了他的手背,火辣辣的烫的他心口疼。他见过歇斯底里的哭喊,见过梨花带雨的抽噎,却未见过无声的落泪,眼泪一颗颗自眼眶划出,像是未有断绝一般,流到了他的心坎里。苦涩、咸腥。他们的命运纠缠在一起,再也剪不断。
爆竹声响,这个以泪为始的年,就这样开始了。
—————————
初一拜亲访友,初二女子归宁,初三赤狗闭门,初四喜迎财神,初五赶穷破五,初六开门迎客,初七初八人谷日,初九祭天初十祀祖。除了祁忠、祁威时常入宫觐见,这个年与往常并无二致。
十一过后,祁府更加热闹了。
战乱频发,灾病肆虐,七十古稀。是以,祁老侯爷的五十寿辰也算得上是大寿了,自然要比五年前祁元乾出生时更为隆重热闹。
筹划采买,宴请宾客,排座回礼。白氏已经几日没合眼了,这是她首次筹办如此大的筵席,一桩一件都出不得丝毫差错。不过她还是婉拒了祁老夫人的好意,李氏、何氏会好心帮她,笑话,不给她使绊子就阿弥陀佛了。白氏冷笑。
主子下人们忙得不可开交,祁元夜、祁元乾几个小娃娃倒是闲的心里长草。不用去夫子那里上课,也不用去白氏那里请安。院子里的雪消了大半,连打雪仗都找不到地方,好不容易堆起的雪人也摇摇欲坠。祁元乾托着下巴,盯着天上的蓝天白云长叹口气,一张脸皱成了包子褶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思考什么人生大事。其实,祁元乾只是在好奇二哥哥究竟给他准备了什么礼物,居然要拖到他生辰那天,若是不合他心意,哼~就罚二哥哥和他一起睡。
“孙儿——孙儿——祝祖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一句祝词祁元康磕磕绊绊了半晌才说下来,一张小脸儿粉红白皙,乖巧的窝在奶娘怀里,软糯的嗓音像是抹了蜜的糖酥,甜的祁老侯爷顿时抖起了胡子。他不重视嫡庶,对三房的孩子也一视同仁。不过,祁元康自出生便养在他们身边,心里自然更亲近些。何况三儿子和他媳妇都是不着调的,康儿他姨娘更是个蠢货,不好好养孩子,整日里和大妇针锋相对,也不知图什么。
他和夫人都老了,膝下养个孩子虽然麻烦却很热闹。祁老侯爷将祁元康递给奶娘,招呼众人用菜吃酒,继献礼后场面再一次热闹了起来。
祁元乾混在一堆小孩中间,无聊的戳着碗中的米粒,眼睛不住地望向门口。突然他眼睛一亮,拉着宁诚贞顺着墙根悄悄溜了出去,屋里的众人一无所觉。
“二哥哥,你果然在这里。”祁元乾一口果然如我所料的语气,得意洋洋的抬头看着正要上马车的祁元夜。
“翰儿?”祁元夜停下了撩起帘子的手,转身满是疑问,“你怎么在这儿?”
“二哥哥,你不是去茅房了么?”怎么在这里?祁元乾歪着头,后面的话虽未说出口,却明晃晃的写在了脸上。
“……”
祁元夜心虚的摸了摸鼻子,冲着抱他下来的尹子枫笑了笑,向祁元乾走去。
“快随阿贞回去,晚上天冷,小心惹了风寒要吃苦药。”祁元夜抬头望了下天上的明月,清冷的寒风吹得两人鼻头通红。
“不要。”祁元乾摇着头,抱住祁元夜的胳膊,将头埋在他肩窝,“二哥哥是要去西街看灯,对不对?”祁元乾的声音闷闷的,他长这么大还没逛过花灯节呢,每年这天,阿爹、阿娘都要给祖父做寿,又不允许二哥哥带他出来,说什么他太年幼,二哥哥在他这年纪不也带着侍卫出去了么,也没见他们说什么。只可惜明轩院不靠大街,不然他也要像二哥哥那样在墙角开个角门。
“不是。”祁元夜脱下身上的火红裘皮大氅,披在祁元乾身上,为他挽好颈边的玄色系带,戴好锥帽。
“……”祁元乾紧紧地抱着祁元夜的腰,将宽大的衣摆裹在两人身上,一脸不相信。
祁元夜被祁元乾搂得死死的,寸步难行。与工匠约定的时辰马上就要到了,若再耽搁,这礼物今日恐怕送不出去了。
“二哥哥回来给你带糕点。”
“……”小家伙不为所动,美食计完败。
“明日二哥哥带你去庄子里玩,就我们两个,不带方表哥。”
“……”祁元乾抬头撩了他一眼,又默默低下头,手下的力道却是一点也不放松。
“翰儿再不听话二哥哥就不理你了。”祁元夜忍痛威胁道。若不是天太冷西街太乱,他又想给翰儿一个惊喜,也就带祁元乾去了。
祁元乾半天不说话,祁元夜还以为他是想通了,正要将他的手自腰上拉下来,却听到了细微的抽噎声。下一刻,颈上有湿意传来,翰儿,这是——哭了。祁元夜心里一慌,捧起祁元乾的脸,眼睛鼻子通红,嘴发紫,满脸委屈。祁元夜顿时想给自己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