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元夜不知道她内心的愧疚不安,只当她说的是“当家主妇”的职责。白氏常年抱恙,李氏又不成器,她虽说是协理家务,但有眼力见儿的人都知道这祁府内院变天了,称一声“当家夫人”也算是名副其实。只不过看她眼底的乌青,这高位恐怕也不是那么好坐。奴大欺主,何氏的出身就压不住两房夫人的陪嫁,更别说老夫人哪里了,若不是她手腕硬……祁元夜乱想着忍不住嗤笑,自己这刨根究底、多管闲事的烂毛病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改掉。
“若是缺什么,只管来告诉婶娘。受了委屈也不必忍着,那帮刁奴自有人来收拾。”何氏握着祁元夜冰凉的手,一字一句道,“夜儿要记得你是祁家的主子,当年的事婶娘一直都相信,夜儿不是故意的。”
第50章 二夫人
“是,元夜知道了。”祁元夜起初不以为意,自己的爹娘都不能依靠,更何况隔了几层的婶娘呢。人啊,最是不能太把自己当回事儿。可是何氏后一句话却实实在在地敲碎了他脸上的平静。
“相信他”,她居然相信他,呵——阿爹阿娘兄长姐姐不相信他,师父不相信他,朋友不相信他,下人不相信他,如今居然有人说“相信他”,可是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了。祁元夜低头,无人能看到他眼中滑下的热泪。太久了,他以为自己已经不在乎,可还是忍不住的疼,眼泪浇在心房,烫的他心口一阵抽疼。也许是他太不把自己当回事儿了,剧痛过去,祁元夜捂着胸口,只觉得死里逃生。
“夜儿,你怎么样?”何氏首先发觉了祁元夜的异常,连忙问道。
“无事,只是心口绞痛了一下,老毛病了。”祁元夜抬起头笑了笑,脸色苍白,眼神却很清亮,带着许多释然。
“老毛病”,他才十几岁啊,就有了老毛病。何氏心里沉甸甸的难受,想安慰几句,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又沉默了半晌。抬头看了看天色,开口告辞。祁元夜送她到门口,何氏突然侧身说了句“生辰快乐”,低头一看,手中是两张百两银票。
乌云已飘远,月牙弯弯,似哭似笑,原来已经十一月初五了啊。果然是宜嫁娶回门。
“居然有两百两,二夫人可真大方……”玉珠自祁元夜手中接过银票,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还不放心的拍了拍波涛汹涌的胸脯。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欢喜,她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么多银子。明日就去钱庄兑出来,这薄薄的两片纸横看竖看都不放心,还是白花花的银子揣在身上的好。
有了银钱,玉珠掰着手指头念叨着要买的东西。公子的笔墨纸都该添了,静轩里的澄心纸,薄如卵膜,坚洁如玉,细薄光润,匀薄如一,她老早就惦记着了。无奈囊中羞涩,只能顶着小二期盼的眼神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最后忍痛摆手。每次看到公子遒美清秀的字在絮纸上晕染得一塌糊涂,玉珠就一阵委屈,为字也为人。
她和公子的衣服也要再添两身,针线婆子送来的棉衣薄如柳絮,也难为她们在侯府里还能找到旧布陈棉,果真是用足了心思。张姨娘倒是送过几回,只是看公子的意思是不愿抠唆她的。说来也是,为人妾室一没有子女二没有娘家,大妇又不是好相与的,她的日子恐怕也是十分艰难,倒是对公子难得的有心。
穿的有了,还要再买些粮食才好。厨房的菜是不能再吃了,白水生油连她都受不了,更何况体弱的公子,若他再如今日这般拉一回肚子,恐怕命都要去一大半。也许她可以买些青菜种子,来年在院子里垦块土地,他们就不用买菜了。有地窖的话,说不定还能贮藏至冬天,即便不能也可腌着吃,只是费盐了些。玉珠越想越觉得可行,恨不得现在就是春天,绣花作诗她不在行,可说到整治田地——想当年她九岁的时候就能锄三垄地了,那可是姑娘里的独一份。
嗯,若是还有剩余许多的话,她就劝公子为老侯爷准备一份生辰礼,公子那么聪明,一定能讨他老人家的欢心,说不定——等等,生辰,二夫人刚刚说了什么,“生辰快乐”,今日是公子的生辰——四年来公子都没提过他的生辰,她也忘了这回事儿。就是乡下人命贱,她阿爹阿娘也会在年景好时给她煮一桌子菜,年景不好时也记得给她煮一碗长寿面。倒是她,自来了祁府就不再想这些了。可是祁家大大小小这么些主子,竟无一人惦记着主子。真是令人心寒齿冷。
“公子——”玉珠也没心情再想银子采买的事了,看着祁元夜讷讷无言,眼眶却不自觉红了。
“去睡吧。”祁元夜看见丫鬟眼中的同情,心中再也翻不起半点波澜。少年瘦削的身影消失在灯火里,长长的狐裘后摆拖在青石板上,莫名沉重。
“……”
—————
“你说这是什么?”何氏抚着打开的铁盒子,形状均匀地竹节整齐地排列在盒中。灯火下,失了翠色的竹筒干枯苍白,黑色的生铁泛着幽冷的光。五年了,她无数次想要开口,可是她不敢也不能,她是罪有应得,可二爷和乐儿是无辜的。
“奴婢不知。”宝荷宝香齐齐摇头。这东西看起来既不能吃也不能用,静心院里那位的心思还真不好猜。
想当年二公子对四公子那么好,四公子更是整日跟在他身后“二哥哥”的叫着,可自四公子走丢后,那位不还是照样吃吃喝喝。只可怜了四公子,如今不知道在哪里受苦。不过这话,她们也没脸说,当年的事即便她们是无意的,可阴差阳错,结果弄得一发不可收拾,几年来她们就没睡过个安稳觉,生怕被人发现了。她们早就劝夫人将盒子处理掉,可她屡屡不听,今晚居然还冒着夜色去看了那位。
宝荷看着愧疚不安的何氏,打定主意今日一定要劝夫人将这祸害人的玩意儿烧掉,当年撞人的少年已经处理干净了,至于挟持人的大汉——想必他们也不敢露面,即便是找上门来,王都的女子何其多,怎么也落不到她们头上。
“夫人,宝荷知道您心善,对当年的事不能忘怀,可这一切都不是您的错,怪只怪那些歹人太过贪得无厌。况且四公子吉人天相,定能平安归来。”宝荷话里听不出一丝心虚,惹得宝香抬头瞄了她一眼,心里默默竖拇指。
“是啊。”
她不过是吩咐宝荷、宝香找几个人演一场戏,只要能刺激的白氏犯病就算大功告成。而且她想着扰乱了老爷子的五十大寿,即便白氏挺了下来也逃不开一个教子不严、为母不慈、办事不利的罪名。到时候她再添一把火,不怕整不倒她。
天知道她等那一日等了多久。想当年,她的安儿浑身疱疹,整整烧了两天两夜。她跪下来求她,给她磕头,却仍求不得一名太医,讨不来一味良药。她恨,恨不得整个祁府都为她的孩子陪葬。她的乐儿生下来多健壮啊,却因满月吃错东西如今落得病痛缠身,一个月大的奶娃会吃错什么东西,那女人惯会睁着眼说瞎话。
她不是看不起庶出么,可就是这个庶出子守住了白首一人的誓言,想当年老大带张氏回来时那女人一脸的惊愕伤痛,她心里就一阵痛快。若非她娘家底子太薄,白氏的肚皮又争气,她岂会容那贱妇逍遥这么久。不过那女人到底不简单,儿子丢了,哭哭啼啼两年,将大哥那傻子哄得团团转,还又生了小七,至于祁元夜恐怕早被她扔到哪个犄角旮旯了。不过,是债,终究要还的。这祁府看着光鲜,内里一片腌臜,总有一天一把火烧了才好。何氏转着无名指上发黑的银戒,情人草在烛光下飞舞旋转。
“去处理了吧。”何氏啪的一声将盒子掩上,叹息一声,往事已矣。往后,她尽力护着祁元夜几分也就罢了。
“是,奴婢这就去。”宝荷怕何氏反悔,连忙接过盒子,“保准连灰烬都不留。”说着撩起厚重的棉帘子出了门。
“奴婢告退。”宝香手脚利落的为何氏铺好了被褥,又添了两个暖炉进去,轻声告退。
“去吧。”何氏掩嘴打了个哈欠,她被噩梦折腾了许久,今晚放下了心事,也许能睡一个好觉。
——————
“宝荷姐姐,不可。”宝香回了自己屋里,见宝荷吹着了火折子正欲往铁匣子里丢,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连忙喝止,“也不知这是什么,贸贸然点着也许会有危险,不如埋了吧。”
“你太小心了吧。”宝荷虽觉得她说的有理,可埋在地下终究不保险。
“万事还是要小心些好,二公子出手的东西必定没那么简单,若是出了事 ,恐怕会给夫人招来麻烦。”
宝荷对何氏自是十二分的忠心,一听这话,拿着火折子,半天没有主意。心里其实已经偏向宝香了,只是还抹不开面子。
“要是姐姐信得过,这事儿就交给妹妹,保管办的妥妥的。姐姐也忙了一天,早些休息吧。”宝香看出宝荷脸上的尴尬,上前揽过盒子,笑道。
“那就拜托妹妹了,姐姐正好有些困了。”既然有人愿意揽事,她又何必做坏人,反正出了事也怪不到她头上。
“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