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奴婢遵命。”玉珠领命离开,祁威祁元夜父子二人相顾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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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爷,公子,饭菜好了。”玉珠忍着屋内压抑的气氛,轻手轻脚的将酒菜准备好,正要退出,就被祁元夜叫住了。
“你去吩咐他们——砍树吧。”祁元夜咽了几口唾沫才将话说完,面上云淡风轻,可攥紧的手却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公子,那树——”玉珠不懂,公子刚刚不是还不同意么,怎么一会就改了主意。
“去吧。”祁元夜不欲多说,挥手让她退下。
“是。”玉珠不情愿的一步三回头,盼望着祁元夜改主意,不要白白浪费了一床被褥,只是走到门口了还是没听到,气呼呼的撩起门帘跑了出去。
祁威看着还在晃动的门帘皱眉,见祁元夜习以为常,不赞同道,“夜儿的性子还是没变。”将下人宠的无法无天,竟敢对主人甩脸子。
祁元夜笑了笑未说话,祁威也未再说什么,只是不住地替他夹菜。一人有心弥补,一人有意配合,一顿饭吃的倒也算温情脉脉。
“阿爹,这第一杯酒,孩儿祝您长寿安康,就算是提前拜寿了。孩儿不孝,往后不能侍奉身侧,还望父亲多多保重。”天下无不散的宴席,祁元夜突然想起这么一句话,今日过后,他们父子阴阳相隔,千言万语,俱都化作杯中淡酒。
“好。”饮尽杯中酒,苦涩堵在嗓间心口,除此一字,祁威再说不出一句话。
“这第二杯酒,孩儿叩谢父亲的养育之恩。”祁元夜俯首行大礼。
“好。”没有将人扶起来,祁威再次一口饮尽烈酒,烧的心口发烫,眼角发酸。
“这最后一杯酒,儿子求您照顾好翰儿。”连同我的疼爱都一并给他。
“好,为父答应你。”这是父亲对孩子的承诺,诺成必践。
“……”
“公子,大爷已经走了,我们回吧。”祁元夜苍白着脸色望着祁威消失的地方,玉珠有些担心,今天的公子怪怪的。
“好。”祁元夜扶住门框,转身看到已经嵌入树心的铁锯,“刺啦刺啦”来回拉动的声音传入耳中,像是拉锯在了他的心上。
“嘭——”树轰然倒下。
“噗——”眼前一片血红,祁元夜听着耳边玉珠焦急的哭喊,却没力气睁开眼睛,满身的疲累让他只愿这一觉睡死过去再不要醒。
“公子,你醒了。”
“我睡了多久?”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这一觉仿佛睡了百年,前世今生倏忽而过,最终只留下翰儿远去的身影,这一次是真的要永别了。
“约莫有一个时辰了。”玉珠有些后怕,公子突然吐血倒下,怎么都叫不醒,若不是还有呼吸,她都以为他……
“才一个时辰啊。”他却感觉像是过了数年,玉珠立在影影绰绰的烛光中,祁元夜突然起了不舍之情,不只是对相伴数年的丫鬟,还有静心院,祁府诸人,甚至是这个朝代,这一次他应该可以真正地安眠地下了吧。有些不安但更多的是解脱,再年轻的皮囊也掩盖不住内心的苍老,他已经太累了。
“坐。”祁元夜拍了拍床沿,玉珠也不客气的坐了下来,“玉珠姐姐有十六岁了吧。”
“是,公子。”玉珠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认真答道。
“正是二八年华,也不知谁家的小子有福气能娶到玉珠姐姐为妻,到时聘礼可不能少。”祁元夜看着少女在灯光的掩映下粉红的脸,打趣道。
“公子这是在说什么,奴婢要跟着公子,一辈子不嫁人。”玉珠有些羞恼的嗔怪道,觉得公子愈发的不正常了。不过她说要跟着公子一辈子的话倒是真心实意。公子性子好,即便不受宠,这么多年也没有亏待她,一个人过一辈子也没什么,不用伺候公婆相公,不用处理妯娌关系,最主要的是不用为柴米油盐发愁,不用担心吃不饱穿不暖,也不用担心天灾人祸兵连祸结,更不用担心活不下去。
“尽说傻话,男大当娶,女大当嫁,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你笑什么?”祁元夜被玉珠突如其来的笑声弄得有些尴尬,回过神来才发现以自己的年龄说这些话确实有些不妥。
“奴婢没笑什么,只是觉得公子的神情严肃,好像在交代遗言一样。”说完觉得这话有些不吉利连忙呸了几声。
祁元夜也不在意,继续道,“倒不是交代遗言,只是公子明天要离开了,所以——”
“公子要去哪里?奴婢也要去。”玉珠惊讶地追问,她从未听说过公子要离开,他瞒的也太严了,不过跟着公子在哪里都一样,她对祁家并无深厚的感情。
“公子也不确定,总之很远,不适合与你同去。”祁元夜摇头拒绝,即便是告诉小姑娘他要去的地方是碧落黄泉,恐怕也没有话本上写得那么凄美传奇。
祁元夜见玉珠皱起眉头,没等他反对,便下了决定,“今晚你收拾收拾东西,明早有人送你离开,身契盘缠你不必担心,这盒子里的东西就算是公子我给你备的嫁妆,没别的事就下去吧,公子我也要去休息了。”
“公子这——”玉珠捧着盒子傻愣愣的站着,眼睁睁的看着祁元夜走了出去,门“哐当”一声在她眼前关上,大晚上震得她一个激灵。半晌后,她才反应过来,提裙追出去,只是正房的灯火已经亮了又息。
“公子,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啊?呜呜……”
缺月寒霜,暗云滚动,又是一夜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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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一八三年。
赵国,文王十年,十一月初八。
大雪。
“二公子,老侯爷他们还在等着呢。”前来请人的小厮苦着一张脸看着拦在他面前的泼辣姑娘,急得都快哭了。
“去吧,公子我也要离开了,将这个交给来人,他会安排你返乡的。”信里的药方是他根据白舅母昨日的脉象连夜开的,也许再过不久他就要有一位小表弟了,只可惜他不能亲眼见到了。祁元夜越过玉珠,跟着跑腿的小厮头也不回的离去。
“公子保重。”玉珠抱紧怀里的木盒信件,望着祁元夜离开的背影咬唇红了眼眶,今日一别,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公子你一定要保重啊。
“姑娘,我们走吧。”
“嗯。”
“二公子,我们快些吧,老侯爷该等急了。”小厮看祁元夜盯着小丫鬟的背影不放,心下暗暗唾弃,祖父传唤都敢敷衍,还色眯眯的盯着人家小姑娘,真是不孝子弟。
“……”收回目光,祁元夜低头看着厚厚的积雪,旧雪未融,新雪又下,今日一别,再无相见之日,故人珍重。
“二公子,到了,奴才告退。”小厮将祁元夜待带到祠堂门口,就快步离开了,祠堂重地可不是他一个小小奴才能靠近的。
抬头望去,书写了“祁家祠堂”四个大字的牌匾堂堂正正的挂在正中央,不知粉刷了几回的墙面一尘不染,紧闭的大门将世界分割成了两部分,外面冬日和煦,里面是什么光景,谁又知道呢?
沉重的木门发出痛苦的“吱呀”声,它见证了岁月悠悠,见证了历代主人的兴衰荣辱,它已经足够苍老了。门外的亮光顺着门缝偷偷潜入,又随着大门的关闭再次缓缓退出老屋,如闪电一瞬照亮了排列的整整齐齐的祖宗牌位,多年后他的灵位是否也会在这里迎接清晨的第一缕晨曦,是否有人抚摸着他的灵位点上一炷香,撒上一杯酒。
大概是不会的吧。
“祁家子孙,凡获罪身死者,不入祖坟祠堂,不享香火祭祀。”
多年后,恐怕再无一人记得祁家元夜。
了无痕迹。
——后记
祁氏族谱
祁元夜生于赵惠王三十一年(公元前一九五年),十一月初五。
暴病卒于赵文王十年(公元前一八三年),十一月初八。
年十二。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