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家本不用经过大教堂的,然而最近只有这个停车点。达村的治安实在不让人放心。大教堂没有景观灯,黑沉沉如一座铁塔,投下的阴影里——假如没有别人,那倒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黑暗可以是安全的遮蔽物,也可以是恐怖的藏身之所。
幸好侧面方庭的礼拜堂有长明灯,透过玫瑰窗上的圣徒像,像一串五光十色的水泡漂浮在夜空中。
拼车的多半是外籍学生,亚洲面孔不少,却总是一路沉默,靠着车窗,脸色忽明忽暗,眼睛半闭半张,都累得不想聊天。
也许以后会十分怀念这段时光。马萧萧只能这样给自己打气。别的什么也不用想。
会很快结束。
比他想象得要快。
实验室的灯闪了一闪,灭了,马萧萧揉揉眼睛,照例摸到桌边的海报筒,戳了戳天花板。
突然噼里啪啦一阵巨响。他吓了一跳,四下张望,确认实验室里的电器一切如常。冰箱贴没有掉下来,柜子里的零食也没有滑出来。
窗外又是一声炸响,他一把拉起窗帘,放下心来,零星的礼花还在空中往下飘落。他推开窗户,音乐掺着人声远远浮动,探照灯的光柱打着圈,不时被教堂的尖顶切断。他伸出手,发现外面在下雨,有颗粒状的东西打在掌心里,小小的冰泡,像酒心巧克力一样,在手上一点点化开。
头顶阵阵轰鸣,直升机冒雨来了,不止一架,盘旋不去。
马萧萧莫名其妙,回头去办公桌上拿手机刷。徐广在微信群里说,夺冠了。他们几个邻居建了一个群,已经很久没有人说话了。
黎音音:“我们在东校区,听得很清楚,今晚可热闹了。”
徐广:“Scott去酒吧看直播了,不知道又要high到几点。”
黎音音往群里发了一张图,东校区的草坪上有人披着校旗冒雨跑圈。
马萧萧又刷了一会儿,但是一句话也没有回复,关上手机屏,回到桌前收拾东西,邮件提示叮地一响,Timothy给实验室众人群发了喜报。
马萧萧笑着摇摇头,看看挂钟,才八点,然而今晚是没法安静了。
就连小区上空也有直升机盘旋,马萧萧看见几户人家的大电视都直播着现场的盛况。他裹紧外套,加快脚步,冰粒打在兜帽上沙沙地响。
路过拐角处,灯亮着,Wens抱着猫站在门前,看着空中的直升机,见他一路小跑,冲他点了点头,头发披散着,那条狗用一条前腿扶着纱门,站在他身后。
马萧萧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打招呼,只好道:“我们赢了。”
正好一架直升机轰然掠过,马萧萧觉得Wens大约没听清他说什么,只是低眉笑了笑,说:“你打湿了。”
马萧萧掸掸身上的水珠,退了两步,说:“晚安。”
马萧萧有点狼狈地翻包找钥匙。冰粒越来越大了,沙沙地打在屋顶上,落水管里叮咚乱响。
房子里没有亮光,蒋老师大约也没有回来……等等,他是不是今天去机场接儿子……他儿子是今天来吗……我记不清了,这几天根本没有打过照面……
马萧萧终于打开门,反手开了灯。
他突然什么也听不见了。
校园里一片沸腾欢歌,房子里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
二楼马萧萧的房间,黑暗中,捕梦网上的珠子缓缓滑动。
学校里的探照灯转累了,满月一般的白色光斑定格在大教堂最高的玫瑰窗上。
蒋元仁坐在餐桌上,
正对他两腿之间的椅子上,坐着一个男孩。
他的手还抓着男孩的头发。
☆、十九
门后靠着的球棒倒了,咚地一声滑在地上。
袁一寰把伞插在水桶里,弯腰扶正球棒,示意不要紧,说:“本来想放个地质锤,不顺手。”
马萧萧说:“打扰你了,你有室友吗?”
袁一寰说:“没有。你包里有电脑吗?”
马萧萧手忙脚乱地摘下湿淋淋的书包,拉开拉链,想起来内胆是防水的。袁一寰从他手里接过来,问:“还OK吗?”
马萧萧擦掉额上的水珠,说:“还好。”
“需要报警吗?”
马萧萧不动声色地顿了一顿,“不。”
“确定?”
“嗯。”
“有受伤或者不舒服吗?”
“没有。”
“No offence.”
马萧萧没听出是问号还是句号,索性说:“没有。”
袁一寰点头:“很好,现在我能做什么?”
马萧萧用力眨眼,没有答话。
袁一寰问:“你感觉哪里不舒服吗?”
马萧萧努力吞咽,摇头。
袁一寰不再问下去,带他到洗手间,让他脱了外套,找了条浴巾和自己的衣服给他换。马萧萧掏裤袋里的东西,手机一下掉在防滑垫上。袁一寰帮他捡起来,说:“用吹风机吹一下?”
马萧萧说:“我是不是应该和他说一声?”
“谁?”
“我室友。”
袁一寰皱眉,没有听懂。
马萧萧说:“出来的时候没有打招呼,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担心。”
袁一寰仿佛思考了一会儿,说:“你先洗澡。”
马萧萧坐在浴缸边上,听见铰链碰撞,袁一寰锁门,走来走去,帆布摩擦的声音,大概是在用干布擦他的外套和书包。
听觉正在恢复。
他打开水龙头,莲蓬头比他家的大,冷水溅到他身上。他的衣服已经淋湿了一半,袁一寰家的空调不大足,一点感觉也没有。他赶紧关上,调到热水档,再打开。蒸汽在浴室里弥漫开来,温度渐渐升高。
马萧萧低下头,这才忍不住发起抖来。
客厅里摆着一张很小的黑色皮沙发。灯光有点暗,米色地毯,丢一个印第安风的绒线大蒲团。正中间玻璃小茶几上立着个白色的长颈瓷瓶,插着一束粉红色的波斯菊,细细瘦瘦的,花瓣落了一圈。
沙发很软,像充气的一样,马萧萧坐下就陷进去了,下意识地开始数茶几上的花瓣,一片,一片,一片。
“Net周末带来的,有点谢了。”袁一寰倒了一杯水,放在他面前,又递一条毯子给他,小小的,深色的暗格子,像飞机上用的。
马萧萧说:“谢谢。”伸手却有点犹豫。
袁一寰缩手把毯子打开,半搭半扔地往他身上一丢。自己到蒲团上坐了。
白瓷咖啡杯,没有一点花纹。很干净,袁一寰不喝咖啡。
“打扰你了,你刚才在做什么?”
“看看文献,没有事。”
马萧萧隔着开水冒出的蒸汽,看着茶几上的花瓣,一片,一片,一片。身上是袁一寰的睡衣,藏蓝的棉布,他穿着有点长,但又不到需要卷起来的地步,只在手肘处稍微捋了一下。
袁一寰平静地说:“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需要有人一起。”
马萧萧想要点头。
袁一寰说:“客厅不舒服,平时没客人。如果不介意,去我房间坐,可以用电脑,或者休息一下。”
马萧萧说:“谢谢。”坐着没有动。
袁一寰换了个姿势,手撑着地,似乎想说什么,起身去拿了个瓶子,倒了两片药给他。
马萧萧:“……”
“钙片,”袁一寰自己也嚼了一粒,给他看瓶子,“你像是吓到了。”
马萧萧:“……”
马萧萧说:“谢谢。”接过来吃了。
这就是承认了。
袁一寰问:“怎么回事?”
马萧萧没有回答。
袁一寰说:“建议去我屋里坐,客厅太冷了。”
袁一寰这里安静得令人意外。两个校区之间的森林成了天然的隔音屏障。
马萧萧不是第一次来。他数着校车站一个一个地走,幸好今晚在庆功,人声渐渐响起来,又渐渐沉下去,一路湿淋淋的蓝色和白色,旋转的光柱划过大片石砖。冰粒附着在头发上,很快融化,然后顺着头发一点一点汇成水珠。
夜晚像黑猫的脊背。
袁一寰开窗示意他上楼来的时候,他几乎有种转身逃跑的冲动。
而下一秒就看见窗子里一层一层地亮起来,应该是走到门口,一路开了所有的灯。
于是他没再犹豫。
Queen size,白底蓝色树叶纹路的床罩。床头一溜细细的镜框,罩着花卉线稿。床头柜上有个金属小摆件,跳芭蕾的女人,袁一寰的手串挂在她胳膊上面,耳钉放在脚下。
书桌很乱,但东西不多,收纳板摊着,线东一根西一根。电脑显示器上一个个窗口叠着。马萧萧的视线打了几个转,想找那本矿石图鉴,不知道放在哪里了。
袁一寰示意他坐。马萧萧站着没动。
袁一寰没有一点不耐烦的样子,却说:“如果你觉得……”
马萧萧说:“不是。”
袁一寰看着他,笑起来了,说:“没关系,有床罩。”
马萧萧说:“打扰你了,我遇到了……意外,反应不过来。晚上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这是他进门以来最长的一句话。
袁一寰说:“没关系,我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