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旭光精神奕奕的样子,声音却一抖一抖,像是在走路,应该是下班了:“睡醒啦?昨晚去哪里浪了?”
昨晚。
记忆哗啦啦回溯,马萧萧捂住额头:“发生了一点事……回头和你说,一下子没空看你微信,你什么事?”
“哟哟哟,听这纵欲过度,拔屌无情的口气,昨晚发生了啥?”
“给老子爬……”
客厅灯亮了,袁一寰飘往厨房,顺手把小毯子扔到他身上。
马萧萧说:“谢谢。”
袁一寰还是一副没睡醒的声气:“冷,外面下雪了。”
张旭光听见了,一秒打鸡血:“哎哎哎?有男人了这是?”
马萧萧想飙粗话,克制住了:“你啥事,先讲好不好?你下班了,我这边还没上班。”
张旭光咳了两声,说:“你学校NCAA拿冠军了噻,有什么纪念品帮哥哥带两件?”
“NCAA是啥子?”马萧萧一下没转过弯来。
“睡傻了哦?篮球赛!”
“哦……你要好多?送人?”
“回头去看微信,给你嫂子的。”
“嫂子?”
“算了算了,你春`宵一刻值千金,回头睡醒了再说,拜。”
你怎么不去死。马萧萧看着手机,默默补充道。
马萧萧回房间,发现窗帘半开,外面的路灯还亮着,一道光横亘在床中间。他走过去,房车树都只剩暗黑的轮廓,明亮的橙黄色混杂着灰白的天光,覆在厚厚的雪上。
他伸手拉窗帘,后面有东西一晃。
好梦会从中间的小孔通过……噩梦被网拦住,被清晨的阳光烧掉……
他伸手拨了拨捕梦网。昨天晚上的事,是真的发生过,还是一场噩梦?
还有抱着猫的人……闪烁的救护车灯……
也许本来就没有界限。好梦与噩梦,真实与梦。
不断地互为材料。
马萧萧换了衣服,小心地叠好睡衣和毯子,铺好床,出去。
袁一寰在洗手间对着镜子用电动剃须刀,没有穿上衣。
马萧萧:“……”
袁一寰背对着他,肌肉瘦削,肩背的线条很漂亮,皮肤很白,肩胛上的纹身清清楚楚,一朵重瓣的莲花,花茎不知道植根在一缕什么纹路里,像是水波,又像是火焰。
这个人又有什么样的故事?
马萧萧觉得,自己再听到什么,也不会惊讶了。
袁一寰在镜子里看到了他,说:“马上。”?
马萧萧突然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啊,没事……我不着急……”
袁一寰放下剃须刀,摸摸下巴,戴上眼镜,胳膊上搭着睡衣就出来了。
马萧萧问:“可以用一下吗?”
袁一寰耸耸肩:“你不介意的话。”
马萧萧关上门,反手贴上脸颊,有点烫。
两人站在窗户前面,吃饼干喝牛奶,看雪。
袁一寰问:“你去实验室,还是回家?
马萧萧说:“先回家。”
袁一寰点头:“我陪你过去。”
他说得无比自然,马萧萧有点不知所措:“太麻烦你了。”
袁一寰说:“应该的。”
马萧萧一愣,才反应过来:“其实也不严重,昨晚……太突然了,吓了一跳。这种情况……我知道怎么沟通。”
袁一寰微微皱眉:“怎么沟通?”
马萧萧沉默,只说:“我想和他儿子谈谈。”
这句话听起来一点说服力也没有,但是袁一寰没再追问下去。
马萧萧说:“你不去实验室?”
袁一寰说:“趁机。”
马萧萧又是一愣,忍不住笑了。
雪把狂欢的痕迹都掩盖了。大教堂前的校长塑像变得很滑稽,双肩和头顶各堆着一坨雪,面色凝重地拄着手杖。台阶下有个面目模糊的雪人,系着一根校徽头带,大概是昨夜最后一拨庆功的学生留下的。两侧方庭挂着的校旗被雨打湿,然后冻硬。马萧萧仿佛想起什么,回头看了看,那面褪色的彩虹旗依然在远远的窗子下面垂着。
马萧萧搓搓手,站着没动,袁一寰借了双手套给他戴,手指有点长。袁一寰也不着急,捏了个雪球,放在雪人头顶上。
地上最深的痕迹是他们两个的脚印,狂欢过后的校园还没有醒来。只有大教堂不知疲倦地立在那里,门楣上的圣徒像依然蹙眉垂目,泪众生苦。
“Do you want to build a snowman?”吕芳在门口拿簸箕铲雪。
“It doesn’t have to be a snowman~”黎音音往雪人脸上插胡萝卜鼻子。
“……”马萧萧有点僵硬地抬手打招呼。
袁一寰说:“你们好早啊。”
两人看清了,满脸惊讶,眼里精光一闪。黎音音胡萝卜一下没拿稳,大头作轴,骨碌碌在雪地上滚了半圈。
吕芳指黎音音,“她没有见过下雪,一早就激动得大呼小叫。”
黎音音说:“我见过!就是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
吕芳说:“这就叫大吗?你去过东北吗?”
马萧萧:“……”
女孩子们还是这样活力十足,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松鼠腾跃而过,树枝上簌簌地抖下雪来。
吕芳转身往屋里跑:“我去拿点花生来喂。”马萧萧注意到她雪地靴上面穿的还是棉睡裤。
黎音音捡起胡萝卜,手套上粘满了雪,冻得小脸通红,旁边立着个和她差不多高的雪人,戴着草帽,系着一条校徽图案的围巾。眼睛是一对小苹果,蒂子朝外,嘴是一条豇豆。
袁一寰比了个拇指:“酷。”
“谢谢……你们这是去晨跑了吗?”黎音音满脸混杂着兴奋与困惑。
马萧萧:“……”
袁一寰示意他先回家去,自己来解释。马萧萧顿时有点不祥的预感,当然,他还是信任袁一寰的。
蒋元仁的车不在停车位上。这什么也说明不了,他有时也把车停在小区外面的车场。
马萧萧在门前的垫子上蹭了蹭雪,觉得很可能人去楼空,心里却意外地平静。掏钥匙开门,一点也没有犹豫。
门从里面扣着铰链。
楼梯上响起声音的时候,马萧萧回头看了看,袁一寰做了个很小的手势。
在这里等你。
马萧萧点点头。
“你介意说英语吗?我中文不太好。”
面前的男孩子异样地整洁,眉眼轮廓清晰得像描出来的,皮肤光滑,唇角小动作有点多,看人的眼神却定定的,典型的ABC面相。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马萧萧回答。
“我叫Tony,听我父亲说起过你,马萧萧。”
他回身,像大人一样老练地伸出一只手。马萧萧把外套和包搭在椅背上,和他一握,两人在餐桌边坐下。
昨天晚上,蒋元仁就坐在这张餐桌上。
“我知道你肯定有话想说。昨晚你的朋友发来信息,我父亲非常担心,你可以想象,但是他说,你很理性,容易沟通。所以我说服他去上班,我来和你谈谈。他同意了,觉得你和我一样,都还是孩子。”
马萧萧看着他,想起了图书馆里挂着的优秀新生的大幅相片和简介。典型的美国孩子,自信,笃定,滔滔不绝……甚至比年长十岁的他自己更有气场……另一个世界里长大的……
眼睛很干净,直白,有活力……和叛逆,和罪,和痛苦,仿佛毫无关联……没有一点异样……也许这就是最大的异样……
“我很惊讶,或者说,受到了惊吓,”马萧萧在餐桌下面握紧了手,“希望你原谅,我相信你有自己的想法。但是我只想确认,你是否需要帮助?或者有没有某些方面的困惑?”
Tony张开手臂,双手放在桌子上,一根食指缓慢无声地叩击着桌面,神情依然很淡定:“如果我说不,你会失望吗?”
“如果真的没有,那我为你感到庆幸。”马萧萧努力直视他的眼睛。
男孩子的眼里闪着饶有兴趣的光,“你很专业。”
马萧萧在心里笑了笑,“谢谢。”
“你觉得我们不道德,疯狂,或者肮脏吗?”
“蒋先生和你说过我的专业吗?道德判断只是一种生理反应,非常容易受到干扰。我不觉得它至高无上,我只希望……没有人在关系中受到不必要的伤害。”
“我明白你的意思。从我十四岁开始,我母亲大概是知道的,因此对分居两年并没有异议,我想上大学以后,就不会再继续了。我们从来没有就此发生过争吵,也没有外人知道……除了你。”
马萧萧努力深呼吸:“我可以知道原因吗?”
“好奇是因为你的专业?”Tony眼睛里的警惕,是一点一点,像瓷砖的缝隙渗水一样渗出来的。果然还是个孩子。
“因为我是个人。”马萧萧尽量把这句话说得轻松一些。
“原因很简单,我父母,都非常压抑,”Tony抱住手臂,流露出一种“你大概爱听这些”的神情,“你没有见过我母亲,她……腿脚不方便,小时候得过病,到美国以后,信了基督教,因为教会容易交到朋友。她……不需要多少爱情。”
“婚姻不需要爱情。”马萧萧直白地说。
“但是需要信任与……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