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杭睁大了眼,她嘴唇动了动,看一眼柳易又看一眼宫季扬,最后却只是低下头,应了一句是。
宫季扬将他抱着,动作倒是轻柔得很。柳易四肢修长,再怎么样也是个男人,身板摆在那儿,他却浑不在意地抱着,没半点撒手的打算。他身边的一个侍卫上来要接手柳易,宫季扬却避了一避,冷声道:“下去,他也是你们碰得的?”
“……是,将军。”
宫季扬又低头来看柳易,见他闭上了眼,忍不住笑起来。
“怕什么?神通广大的柳先生,能只身一人潜入我将军府,难道没为这样的境况作打算?”
他连柳易的哑穴一并点了,明知他说不出话只能听着,仍是自顾自地出言讽刺。
仿佛这样便能减轻些被骗多时的屈辱似的。
柳易把这些刺耳的话都听在耳中,睫毛最终还是蝴蝶般颤了颤,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宫季扬点他哑穴也是好的,他不知自己能说什么,不如只听不说来得稳妥。
他说得对,独自潜入将军府,又怎么会不替自己早作打算?
他被宫季扬抱着去了将军府深处的一个小院,杭杭在门口候着,低着头,从柳易的角度,只能用眼角余光瞥见她乌黑的发髻和上面戴的一朵藕色珠花。
小小的,仿佛还带着晨露,不知是她在抖还是被风吹的,上面的珠子微微颤抖着。
宫季扬跨过门槛往里走,眼看就要将她甩在身后,杭杭却在这时小声开口了。
“将军。”她叫了一声,没等宫季扬应答便径自说了下去,“我……我能不能也跟到这儿来,伺候先生的饮食起居?”
她说得又轻又快,生怕被旁人听见似的,但宫季扬在她身前顿住脚步,扭头去看她时,她却仍然不避不让地站在那儿,像株在风中顽强扎根的羸弱花草。
宫季扬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忽然笑起来。
“好,有你照看他,我也放心些。”
他算是将这事应了下来,杭杭仍站在原处,目送他将柳易带进了刚收拾过的屋子,微微松了口气,掏出手帕拭去额角出的汗。
她将帕子攥在手里,不无担忧地又抬头望了望房门,但终究没有继续逾距的胆子,低头离开了春晖园。
这院子本是宫季扬他娘的住处,可当年那位夫人乍闻老将军的死讯,一病不起,发病时须得两个身强力壮的婆子才按得住她。年幼的宫季扬遭她神志不清时打过数回,却一直事必躬亲地照顾她,最后他要领兵剿匪,不得已才亲自监工将春晖园的屋子改造一番,让她住了进去。
屋子摆设都是按照宫夫人的喜好来的,可她发病时连自己亲生儿子都不认得,更遑论这些个装潢摆设。里头的东西换过一茬又一茬,直到宫夫人过世,宫季扬才将春晖园封存起来,不让任何人再进去。
现在他将沈无青带进了他娘住过的地方,大有用这个牢笼将他也关一次的势头。宫夫人的事她都是听别人说的,可方才她去收拾春晖园的屋子,亲眼见到里头的摆设后,却忍不住对宫季扬说出了那番话。
柳先生一个人住在里头,太可怕了。她边走边想,在路上撞见了齐深,也只面色苍白地微微颔首,绕过他便要走。
齐深刚从别的地方赶回来,不明所以地叫住她:“杭杭,柳先生呢?将军呢?”
杭杭的脚步顿了顿,回头来看他。
“在春晖园,我正要回去收拾东西,搬到那边去伺候先生。”
齐深愣住了,眼睁睁看着她离开,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他朝杭杭来的方向前往春晖园,却遇到了站在院门外的另一个人。
余墨白站在那儿,面无表情地盯着紧闭的房门看,听见他的脚步声,缓缓回头来看他。
“这是怎么了,你怎么也回来了?”齐深往里头看了一眼,什么也没瞧见,便拉着余墨白低声问,“杭杭说柳先生要搬到这儿来,怎么回事?”
余墨白又将视线重新移到原本的位置,嘴角勾起一点意味深长的弧度。他声音里还带着些少年特有的清亮,此时却显得格外刺耳:“还能是怎么回事?内奸捉着了。”
齐深在脑内设想了好些可能,可没想到竟是这样。他心知余墨白对宫季扬的心思,这番话不一定全是真的,可他同样知道,再给余墨白一个脑子,他也不敢空口白牙地污蔑柳易。
他不知该作何反应,正要再问问事情原委,余墨白却又开口了。
“齐大哥,你说,将军会怎么处置他?”
他平时不会在背后这么说人,可不知怎的对柳易的态度总有些微妙。齐深扭头看他一眼,从他脸上看到了些嫉妒之色。
他冷着脸叫道:“余墨白。”
余墨白回头看他。
“将军的事,你是不是管得太多了?”齐深与他对视,正色道,“他怎么处置柳先生,那是他的事,无论你我都无置喙之地,明白吗?”
他存了些提醒的意思,嘴上没有留情。余墨白被他说得脸色发白,点点头,收起了那副看热闹的模样,可怜兮兮地背着手认错:“对不起齐大哥,我以后不这样了。”
齐深见他也不嘴犟,语气软化了些。
“我这话并非是针对你,只是……”
“我知道的,将军的事轮不到我们插嘴,柳先生无论如何也是将军的座上客,我不该那么说话。”
余墨白低着头抢白一通,再抬头时眼睛已有些发红:“齐大哥,我知错了。”
他语气诚恳,模样看着又可怜,齐深叹了口气,又看了紧闭的房门一眼,伸手推着他往回走。
“该给我说说发生什么了吧。”
柳易被宫季扬放在榻上,眼看着宫季扬用绸缎绕过他的四肢,然后从软榻四周取出什么东西,隔着缎子将他拷了个严实。
宫季扬的动作很熟练,像是曾经重复这个过程无数次,甚至取镣铐的时候都没有低头。他将柳易铐在榻上,又替他盖上旁边的棉被,这才在他身边坐下,伸手解了他的穴道。
“一直封住怕你经脉逆行,还是解了吧。”他冷着脸解释一句,见柳易悄悄在被子下动了动手腕,又补充道,“别想逃,我会让人在外头盯着,你跑不掉的。”
柳易僵了僵,把手又缩了回去,低声道:“我没想跑。”
他躺的位置不对,枕头硌得他脖子生疼,可他不敢再动,生怕宫季扬以为他要跑。
宫季扬嗤笑道:“刚才你和杭杭的对话我可都听见了,没想跑?”
屋里点了炉子,暖融融的,他将身上的披风解了扔在一旁,又从怀里掏出那封被捏得皱巴巴的信,丢到柳易手边。
“这信还你。”他说,“解释一下,我爹的冤案是怎么回事?”
柳易犹豫着拾起信展开,却发现信纸的大小不对。
他抬头看了宫季扬一眼,手指捏着那张皱皱的纸条,不答反问道:“这信是谁给你的?”
“你用不着管。”宫季扬冷冷道。
“信少了一半,”柳易有心想要让他知道这事,话到嘴边却又改了口,苦笑着说,“虽然……也不是重要的那一半。”
他喉咙干涩,只觉自己像个百口莫辩的死囚,没杀人却死无对证。可仔细想来他也没什么可叫苦的,即使信少了后半,前半的事实也不会因此而消失——那些确实都是他亲笔写的,说到底,他确实就是个奸细。
宫季扬却皱了皱眉:“什么一半一半的?”
“没什么。”柳易笑了笑,“我给你说说你爹的事吧,本打算过一阵再告诉你的。”
他想先核实这消息再找机会跟宫季扬说,可眼下这样的情况,再瞒下去也没意思了。
他把沈无青在信中说的一五一十都告诉了宫季扬,权当是一点补偿。可宫季扬听过后却没什么反应,像是他说了个不甚好笑的话本故事,冷淡地转身去沏茶。他沏好了茶端到榻旁,却不将杯子递给柳易,自顾自地喝起来,任由另一杯热茶在手边放得凉透,他才端起来倒在一旁的痰盂里。
将空杯子放回桌上,他扭头去看柳易,似笑非笑地问:“这算什么?”
柳易垂下眼帘,他也认为不算什么,毕竟宫老将军都过世十多年了,宫季扬做了这些年的逆臣之子,早已不将这名头放在心上,现在平反又算得了什么?
唯一能让他高兴的,也只是能在他爹坟头上柱香,告慰他的在天之灵罢了。
“至少能还老将军一个清白。”他低声道。
“老子欠的债,儿子来还?可还给谁呢,我爹都死了这么多年了,顾怀想翻个案打发我了事?”
“我不知道三王爷是怎么想的,可在我看来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柳易轻轻叹了口气,“他能为燕王府惨案延迟一月登基,应当不会抱着打发你的心思来为你爹翻案。”
“你倒是向着他,”宫季扬盯着他垂在肩上的一缕头发看,闻言将视线移到他脸上,“也对,你和他的军师是一伙的,怎么会不向着他?”
“我和顾怀素未谋面,断没有无缘无故帮他的道理。只是纵观朝内朝外,现下能将龙椅坐稳的人只有他一个,为了黎民百姓着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