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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燃灯 (倚马邀月)


  柳易本想说“帮理不帮亲”,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事到如今,他和宫季扬还算哪门子亲?
  “怎么不说下去?我还想多听听柳先生对天下大势的看法。”宫季扬哪里知道他想说什么,全当他是词穷了难以辩驳,“为了黎民百姓在我这儿演了好几个月的戏,真是难为你了——哦,演戏是你的本行,也算不得难为,演得挺好的。”
  他的话像针似的,扎得柳易心口一疼,难受得很。
  “我若是真有那么好的演技,定会早早寻个借口脱身。”他将信纸捏作一团攥在手心里,指甲嵌在掌心的肉里也不觉得疼,“是我的错,我不该骗你,可我也不全是骗你。
  “至少我的心是真的。”他低声说。
  他对自己的立场心知肚明,说这话宫季扬多半也不会信,可他没说假话,否则他离开军营时根本不会带走宫季扬的锁。
  宫季扬的眼睛像长在了他身上,盯着他看了许久,突然笑起来。
  “柳长明,你说这话心虚不心虚?”
  他欺身过来,一只手抵在柳易心口上,一字一句地问:“到如今你还在骗我,心虚不心虚?”
  柳易不避不让地与他对视,语气平静。
  “我不心虚,只有这一点我不心虚。”
  他伸手入怀,动作别扭地掏出一个小盒子,在宫季扬眼前将盒盖揭开。
  “若是我心虚,当初就不会收下这个。”
  宫季扬低头看了盒中的长寿锁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柳易被他铐着双手,他靠得又太近,为了不让镣铐碰到他,柳易自己的手腕被硌得生疼。他正要开口说话,宫季扬却猛地劈手夺过那盒子,将它远远丢到了墙角。
  “这东西你还留着做什么,不过是孩子的玩物罢了。”宫季扬盯着他的脸,像要从他脸上看出字来似的,“唱戏还唱全套,柳先生果然是名角儿。”
  他俯身近乎报复地咬住柳易的嘴唇,在柳易疼得下意识地退缩时捏住他的下巴,冰凉的手指像刀似的抵在他的下颌,嘴上却温柔了些,舌尖描摹一阵嘴唇的轮廓,又将柳易唇齿间的血腥味扫走。最后他放开了柳易,在他耳畔低声道:“既然这全套里包括了亲嘴儿,那我再做点别的,想来你也不会推拒?”
  柳易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落在掉到角落里的木盒上,垂下眼帘没作答。
  他越是沉默,宫季扬心里的怒火就燃得越盛。他捏着柳易下巴的手指愈发用力,几乎要将骨头捏碎,柳易却只是看着他笑了一笑,艰难道:“你不会的。”
  “我不会?”宫季扬松开了他的下巴,却将手移到了他的领口上,“你以为自己是谁,凭什么觉得我不会?”
  “我认识的宫季扬不会这么做。”柳易轻声说。
  他说得轻描淡写,眼里却满是笃定,仿佛吃准了宫季扬不会拿他怎么样。
  宫季扬恶狠狠地盯着他,足有半柱香后,他愤怒地将柳易推到一旁,摔了桌上的两个杯子,怒气冲天地离开了。
  柳易听着他将门“砰”一声摔上,视线又落在角落里。
  他就静静地靠在墙边,游魂一般无声坐着,等杭杭背着小包袱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时才轻声开口道:“能替我把你脚边的盒子拾起来吗?”
  天已经黑了,屋里却没有点灯,杭杭推门时还以为柳易睡下了,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
  “吓到你了?对不住了。”柳易在黑暗中道,“我行动不便,得让你替我捡一下。”
  “先生……”杭杭期期艾艾地开口,又不知该怎么说,弯腰替他拾起了那个盒子,轻手轻脚地放在他手边。
  她站在床边,借着窗外的月光看到柳易四肢上的镣铐,觉得自己像做了件坏事,低着头站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的来意:“啊,我带了饭菜过来,都快凉了。”
  她手忙脚乱地先摸出火折子点了灯,又去开自己带来的食盒,将饭菜一样样摆到桌上,期间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茶杯碎片,绣鞋踩在瓷片上发出刺耳的声音。她抬头去看柳易,那人却没在看她,而是慢吞吞地拾起手边的盒子,打开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将它收进自己能够得着的一个角落里。
  杭杭只看得到揭开的盒盖下露出的一点金色,正暗自猜测那是什么,柳易却侧过脸来看她,问:“你吃过了吗?”
  她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柳易在问她什么,下意识说了实话:“还没有……”
  柳易便朝她露出一个笑来,低声道:“那端到这边来,咱们一块吃吧。”
  他脸色有些苍白,看着精神不太好,脸上的笑却和平时没什么两样。杭杭按他说的将饭菜移到榻旁的小几上,又将刚点上的灯也挪过去,放在能照亮桌上饭菜的位置。做完这些她抬头去看柳易,递给他一双筷子,等柳易接过去了,不安的心才稍稍平静了些。
  “坐吧,别拘谨。”柳易腕上还扣着镣铐,举箸时牵动铁链会发出细碎的响动,他却浑不在意,替杭杭夹了一筷子炖羊肉,说话与往常无异,“天冷,多吃点羊肉暖暖身子。”
  他被铐着手脚,只能在榻上活动,这时也只将被子当外袍披着。杭杭看着他才觉出冷来,扭头去看墙角的暖炉,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里头的炭火已经燃尽了,屋里净是寒意。
  她连忙去重新生了火,又从带来的包袱里扯出一件棉袄,俯身给柳易披上。
  “谢谢你。”柳易又笑了笑。他胳膊被铐着,塞不进袖子里,只好就这么披着,应付着吃了顿饭,也不算太难堪。
  杭杭将碗筷收拾好,打算带回厨房去。她提着食盒走到门口,又回来给柳易倒了杯热水,站在一旁踌躇许久,最后还是说出了口:“先生,我对不住你。”
  “你有什么对不住我的?”柳易讶于她的道歉,“你的主子是宫季扬,替他做些事罢了,天经地义的事情,我不会怪你。”
  “可……”杭杭看了看他光裸的脚腕上那一截深色绸缎和上头扣着的镣铐,越瞧越难过,连视线都有些模糊,“我没想到将军会……我还以为……”
  她本以为宫季扬只是想捉弄柳易,心知他们俩两情相悦,还曾沾沾自喜,想着自己做了件好事。可如今柳易被宫季扬关在这不见人的小院里,疯子一样铐着手足,连衣裳都披不上,她才发现自己大约是做错了事。
  她眼泪落在榻上,半是愧疚半是委屈地伏在柳易腿上哭了一阵,直到柳易用手替她理了理凌乱的鬓发,这才红着眼睛抬起头来,又说了一次对不起。
  “好了,我不怪你。”柳易拍拍她纤细的肩膀,将她扶起来,“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别担心。”
  “可将军把你关在这儿,要是以后都不放你,那可怎么办……”
  “没事的,别怕。”柳易朝她笑笑,安抚道,“快去吧,别太晚了。”
  她点点头,想起在这屋子里住到过世的宫夫人,却又根本不敢跟柳易说这事,怕他横生忧虑,只好抽抽噎噎地止住了哭,提起食盒关门走了。
  柳易在春晖园住了三天,宫季扬一直没来过。每天只有杭杭照三餐给他送饭,他靠着窗外的日出日落辨认时间,到看第三次日出时,宫季扬终于来了。
  他还靠着那堵墙,棉被盖到胯上,侧着脸看窗外墙边的一株梅花。宫季扬进门时,他看得太久,闭上眼静静地睡着了。杭杭坐在旁边缝一件新制的棉袄,被他进门的动静吓了一跳,险些被针扎到手:“将军……”
  “出去吧。”宫季扬摆摆手,她放下手里的针线,又惴惴地望了柳易一眼,这才出了门。
  宫季扬走到榻前,盯着柳易的脸看了许久,直到一缕阳光照到他脸上才回过神,伸出手将人摇醒。
  柳易好容易打了个瞌睡,被他堪称粗暴的动作摇醒,皱了皱眉,睁眼看他。
  “过得挺舒坦啊,阶下囚也做得这么随遇而安?”宫季扬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柳易清醒过来,坐直身子与他对视。
  “我不随遇而安,难道还要在这儿终日以泪洗面?”
  “你若是以泪洗面,我心情一好,说不定就放你走了呢?”
  宫季扬拉过杭杭方才坐的椅子,将手里的东西扔到他怀里,自己在榻旁坐下,好整以暇道:“看看吧。”
  柳易接住那东西,发现是个小竹筒,他常用来装信的那一种。他的指尖在竹筒上摩挲片刻,抽出了里头薄薄的信纸。
  送信的鸽子被捉住了,他想,这里头会写了什么呢。
  他展开信纸,在宫季扬的目光注视下将那封潦草的信看了一遍,然后递给宫季扬。
  他没打算抢,也没打算不让宫季扬看信——毕竟他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再看看沈无青写来的信也无妨。
  宫季扬接过那张薄如蝉翼的纸,草草看过以后抬眼来看他:“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你就当我多管闲事吧。”柳易笑了笑,没有多作解释,“信里附的方子你可以找个大夫看看,不会有问题,照着吃对化解寒毒有好处。”
  他先前在信中托五师兄替他问小师弟关于寒毒化解的事,恰逢师父带着小师弟去了京城,沈无青便顺带问了,还将方子附在信中寄了过来,问他是怎么回事。这信他多半是回不了了,可方子能用,让宫季扬照着抓药吃吃,也不枉他千里迢迢找小师弟要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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