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师父是谁了。”他朝宫季扬笑了一笑,在他的刀上借力一振,翻身从他头上跃过,落地后反手便刺。
这一招是慕容端跟他提过的,沙无痕的刀法大开大合,讲究的是力拔山河的气势和刀法的连贯,可最怕的便是来不及收势,他功法所致,强行收势可能会伤及自己。因此与沙无痕对打,只要比他快,让他对应不及,就已经赢了七分。
宫季扬既是跟他学的刀法,那么万变不离其宗,多少会有这个毛病,他照着来准没错。
柳易算盘打得挺好,可宫季扬虽然不及他快,却也没被他刺中。刀的去势收不住,他索性撒手把刀扔下,自己上身后仰,空手来夺柳易手里的剑。柳易没想到他这么不要命,原本剑是斜着刺的,被他这么一搅和,柳易想收也来不及,只好又将剑扳正让他空手入白刃,省得刺伤他的肩膀。
“你不要命了?”
被夺了剑,柳易也不去管它了,松开剑柄任宫季扬将它取走,冷着脸站在原地看他:“我要是不收剑,你肩上得开个洞。就这么想赢?”
“我知道你不舍得刺我。”宫季扬也把剑丢在一边,让它跟自己拿的那把破刀去作伴,自己笑着来拉他的手,“硬碰硬赢不了你,可不是只能耍点小手段了?”
“是我不好,就该让你长点记性。”柳易侧身避过他的手,自己去拾了刀剑,不去管宫季扬,径自往回走。
宫季扬说得对,他不会刺伤他,这手段耍得有恃无恐,半点不怕他不着道。可柳易自己心里明白,他越舍不得去刺宫季扬,就等同于对自己越狠——陷得越深,越难将自己拔出来。
他揣着宫季扬的长寿锁,像在口袋里装了块沉甸甸的石头,一路回到军营里,恰好遇上来寻他们的齐深。
“先生?”齐深满头大汗地迎到他面前,显然已经找了有段时间了,“将军呢,没和你一起?”
“在后头,非要拉我去比试。”柳易将刀剑给他,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色来,“有吃的么,被他折腾饿了。”
“有,直接回帅帐吧,已经让人送饭菜过去了。”
齐深将刀剑递给路过的士兵,朝他笑了一笑,便往前去走找宫季扬了。柳易回头看了他的背影一眼,见他寻到了跟在后头的宫季扬,也放心地往帅帐的方向走去,省得将他们的对话听进耳朵里。
他在帅帐前遇到了余墨白,后者拎着空食盒出来,看到他还愣了愣:“柳先生。”
“嗯,吃过没?”
他随口问了句,余墨白应了句吃过了,欲言又止地盯着他看:“先生……”
柳易寒暄过了就要进门,却被他这一声叫住了,回头来看他:“怎么了?”
“……”余墨白又盯着他看了几眼,最后却摇摇头朝他一笑,“没事,我先走了,将军的午餐给送进去了,你们一块儿吃吧。”
他匆匆走远,去的却不是自己住处的方向。柳易稍作思考便明白了他反常的原因,所幸余墨白已经走了,否则他也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
前一日他还能给自己找借口,可现在他自己都心虚,余墨白再吃味他也无可辩驳。宫季扬把自己的长寿锁都交在了他手里,柳易现在再说什么也没有,那就太矫情了。
他藏在兜里的手摸了摸那犹带湿意的木盒,稍作犹豫,还是抬腿进了帅帐。
余墨白在桌上摆了满满一桌子菜,两个人吃绰绰有余。柳易看了两眼,没去管它们,将木盒放在床头,想了想,又拿起来揭了盒盖,将里面的小锁取出来看。
打造锁的金匠手艺精湛,小小的一个挂锁被他打出了十分的精致。他取了手帕沾湿,将长寿锁仔细擦了一遍,又换成干布擦干,这才停下来盯着它,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
宫季扬把这个给了他,可柳易光拿着它都觉得烫手。
他盯着锁上小小的一个“宫”字瞧了许久,想起一个不知真假的传闻。
前朝皇族有一支旁支,常年驻扎在北边的雪原上,替前朝皇帝看守这座冰天雪地的“后花园”。可后来当时的顾将军揭竿而起,带着自己的副将一路打到京城,这一支的后人却一直没有出手护驾,而是安居一隅,自顾自地休养生息,任由顾将军夺下皇位,建立庆延朝。
前朝的国姓正是宫,到了如今,多数后人已经为了避嫌将自己的姓氏改为龚。宫季扬的爷爷辈就是将军,兵符传到他手上已是第三代,宫这个姓却是一直用着的。
柳易用手指摩挲着那个小小的宫字,突然生出一个念头来。
宫季扬会不会是前朝皇族旁支的后裔?
先皇不是什么昏君,不会无缘无故怀疑宫老将军谋逆,总得有个理由——前朝皇族之后,这恰好是个敏感至极的身份。在护国玉玺失落后,皇帝一度有些神神叨叨,他信护国玉玺的传说,总觉得没有玉玺要出事,龙椅坐不安稳,甚至为此将自己最能干的三儿子派到漠北去替他绞杀蛮族。三王爷在漠北呆了快十年,最后皇位却传给了他的草包二哥,这也是方士观星所得,柳易听到这消息时还以为是玩笑话,没成想居然是真的。
这样迷信的君主,某一日听说自己偏安一隅、手握兵权的臣子,竟是前朝皇族,他会怎么想?
如果真是这样,那宫老将军也可真够冤枉的。
如果真是这样,宫季扬知道这事吗?
长寿锁上的宫字是秀气的蝇头小楷,看着像女子手书的字,柳易猜想,那多半是宫季扬名满天下的才女娘亲写下,再让金匠照着雕上的。如若没发生那件事,他多半会在爹娘的庇荫下,无忧无虑地长大吧。
柳易将视线从锁上移开,寻了块新的手帕折起来,将长寿锁小心翼翼地放在其中,然后合上盒盖,将它放在床头。
然后他站起身来,抚平衣裳下摆的褶皱,转身出门。
宫季扬正在外头跟齐深说事情,一起的还有另一个将领,柳易没去打扰他们,只与宫季扬的视线交汇一瞬,点了点头便要走,宫季扬却撇下那两人走了过来:“怎么了?”
“我想回一趟雁城。”柳易也不打算瞒他,“将军府里落了些东西,我去取一下。”
“你不是要跑吧?”宫季扬故作怀疑地看他,“万一你带着我的宝贝跑了,我上哪儿追你去?”
被他看得全无脾气,柳易哭笑不得地回头进了帅帐,片刻后拿着木盒子出来,当着他的面塞进怀里,道:“我跑了你就回家去找,这样行不行?”
宫季扬笑起来。
“好,那我信了。”他说。
柳易将那个小小的木盒揣在怀里,解了缰绳上马,看了宫季扬一眼,见他没有让路的意思,又道:“我过两日就回来。”
大将军这才笑得眉眼弯弯,给他让开了路。
柳易策马出了军营,这才松了口气,伸手去摸怀里的盒子。
这下是真的栽了。
他单手拉着缰绳,另一只手在怀里握住那个木盒,觉得自己头脑发热,傻得可以。
他最终还是拿了宫季扬的锁,这一拿,就再也撇不清关系了。
柳易从北疆军的军营出来,沿着来时的路回到官道上,再一路循着来往的行人走,很快便看到了雁城的界碑。
雁城还是他走之前的模样,将军府也是。他在门前下了马,便有仆役出来替他将马牵去马厩拴好,杭杭也很快迎了出来,脸上是毫不掺假的惊喜:“先生您回来了!快进来,我让人给你准备饭菜去!”
他与杭杭一同回了自己住的院子,小姑娘一路盘算着给他加菜,直到走到门前才一拍脑门醒悟过来:“我还没给您换新被单呢!屋子每天都有打扫,可床都这么久没人睡过了,得先给您换被单!”
“我连屋顶都睡过,这有什么?”柳易摇摇头,无奈道,“没这么讲究,你别忙活了,我是回来取东西的。”
“不行,哪能让先生睡没换的被褥呢!”杭杭边走还不忘叮嘱他,“屋里摆设都没动过,您要取什么就先找吧,我去给您抱新的被子来,昨儿刚晒过,暖融融的!”
杭杭和霍家班的那些小姑娘年龄相仿,叽叽喳喳像小鸟似的,一张嘴能说出十八般道理来,说也说不过她们。柳易没拦住她,只好随她去了。
他独自推门进了屋,从窗台上拿了他要取的东西,用布包好顺手揣进怀里,和木盒放在一块儿。然后他打开角落里的箱子,将自己来时带的衣裳和一些杂物收起来,看着没什么人气的房间,突然觉得他住在这儿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可转念一想,他认识宫季扬才多久?屈指算来,不过半年而已。可这短短的半年时间,却处处脱离了他的初衷,他来北疆前全然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如今的地步,更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收宫季扬的长寿锁。
都像做梦似的,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一步。
平心而论,宫季扬的锁,他收得是亏心的。他没有回报宫季扬这份心意的决心,自觉也做不到为了宫季扬放弃自己的初衷,就连接近宫季扬都是别有用心。柳易自认算不得什么正人君子,可他还抱有一点有些可笑的天下大义观,他不在意谁坐在龙椅上,可在顾怀和宫季扬之间选一个人当皇帝,毫无疑问,他会选择顾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