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端先前给了顾怀一块玉佩,上面记载了护国玉玺的埋藏地点,可燕翎九千里迢迢回了趟蜀中,却发现那地方早已经被人挖过,只剩个空荡荡的地洞。地洞里的东西被人挖出来,辗转由行商带到了江南,不知所踪。沈无青猜想,郭员外先前看管的多半正是被挖出来的护国玉玺,燕翎九如今正在去往江南的途中,大约过几日就会和付少洋接上头。
这条线盘根错杂,最后拔出萝卜带出泥,能牵扯出多少人,目前还不得而知。但从如今的情况看,李丞相这主谋的罪名多半是跑不了了。
沈无青的信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好在没人会将他的信撕去一半,柳易完整通读一遍,算是对外头的大事有了些了解。他将信纸折好压平,端起茶杯喝了口参茶,然后将信压在杯子底下,伸手从枕边摸出装着长寿锁的木盒来。
宫季扬不知有没有发现他偷偷带走了这个,他总这么将它带在身边也不像样,始终还是得寻个稳妥地方安放,或者……索性还给宫季扬。
静下心来想想,一旦接受封王,宫季扬多半便不能再离开北疆了。而他始终是要走的,雁城太冷了,于他养病无甚好处,慕容端开春便要带他们离开,回蜀中去养病。这一走就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他总带着人家要给未来娘子的东西,不合适。
柳易指尖有些发凉,他擅使弓箭,手素来再稳不过,如今触及那小小的盒子,竟有些难以察觉的颤抖。
又一月,柳易终于能到院子里看看太阳了,慕容三思用皮毛披风将他裹得严严实实,和天生怕冷的凌拾墨有得一拼,又往他手里塞了个点了炭火的袖笼,这才大发慈悲地放行。
“就晒一会儿,午饭时就得回来。”他认认真真地叮嘱道,得到柳易再三保证才把门打开。
柳易穿得太多,手脚都不灵便了,慢腾腾地挪出门去,看到院子里久违的阳光,竟觉得有点感动。
院中搭了好几个架子,上头晒满了慕容三思的药材,整个院子里弥漫着一股清淡的药香味,用凌拾墨的话来说,一看便是住了病人的地方。柳易把自己塞进树下的椅子里,抬头去看透过树梢洒下来的阳光,惬意地眯起眼睛,几乎要在这暖融融的太阳底下睡过去。
他现在比从前嗜睡许多,一日里有五六个时辰都在睡,不然就是被催着多睡些——慕容大夫说多睡有好处,连开给他的药喝了都让人昏昏欲睡。自从柳易有一回午睡醒来,发现慕容三思在自己脑门上扎了十来根长针以后,他就觉得多睡些也没什么不好的。
至少不用眼睁睁看着小师弟把自己扎成草人,无端生出一种吹口气都要漏风的错觉。
他靠在椅背上,迷迷糊糊地想东想西,头顶上的太阳又正好,没过多久就觉得困意像棉花一样涌上来,整个人都要陷进去了。就在他要这么睡过去时,有人跑进了院门,边跑还边大呼小叫道:“六师兄!不得了啦!”
柳易差点被凌拾墨把心肝都吓出来,睁开眼看着他扑到自己身上,还没完全清醒过来,低声问:“怎么了?”
凌拾墨这一嗓子把屋里的慕容三思也引了出来,皱着眉要他小声些。
“六师兄好不容易才好了些,还虚弱着呢,你别往他身上扑。”
凌拾墨吐吐舌头,从柳易身上下来,脸上激动的神色却半点没减退,抓着柳易的袖子一通摇,道:“六师兄,你猜我刚刚听到了个什么消息?”
柳易疑惑地低头望他。
“刚刚我在雁城听到的,都传遍大街小巷了,五师兄居然没有给我们写信!”
慕容三思见他神神秘秘不肯直说,以为是什么逗趣的话,正要让他进屋去慢慢讲,凌拾墨却已经开了口:“宫季扬不做北疆王啦!他把随从都撂在京城,自己跟五师兄摊了牌,然后就跑了!”
他声音大,连站得远的慕容三思都听得清清楚楚,愣了愣,扭头去看柳易的反应。
柳易倒是站得好好的,脸上没什么异样,过了许久才缓缓道:“……这个疯子。”
顾怀可不是济贫的善人,封王意味着什么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而且说到底,北疆王的名头对宫季扬乃至整个宫家都是利大于弊的,宫季扬就这么拒绝了,还在拒绝后直接离开了京城,就不怕皇帝发怒?
顾怀刚坐上龙椅没多久,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宫季扬这么下他的面子,顾怀现在不追究,难保日后不会暗地里收拾他。柳易越想越觉得这事做得不妥,想要给沈无青写信,却被慕容三思拦住了。
“师兄,养病要紧。”慕容三思将他手里的笔夺下来,丢进笔洗里头,“这些事暂且还用不着你来担心,我相信五师兄自有打算。”
凌拾墨也道:“对啊,他能放宫季扬就这么走了,想来肯定是算计好的。五师兄又不傻,你就别掺和了。”
他背着柳易和慕容三思交换了一个眼色,默契地笑了笑。
他俩明面上是安慰柳易,实则不约而同地抱着不让宫季扬好过的心思——把柳易弄成这副模样,又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别怪他们手下不留情了。
“也对,大约是我关心则乱了。”柳易早些时候刚喝过药,时间长了有点头脑发晕,揉了揉太阳穴,靠在椅背上闭了眼,“你们忙去吧,我在这歇一会儿,晒晒太阳。”
“成,那师兄你睡吧,我和小三思有话要说。”凌拾墨拉着慕容三思进了屋,关门前还不忘喊,“你把披风拉紧点,别着凉了!”
柳易依言紧了紧披风,装出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他们没瞧出什么端倪,便关了门说悄悄话去了。
等门“吱呀”一声被掩上,他才又悄悄地睁开眼,望着头顶镶了金边的树梢出神。
他不太懂宫季扬在想什么,他没有将老将军的事告诉沈无青,就是为了让顾怀对当年的“冤案”心存愧疚,翻案之余能对宫季扬网开一面,给他一条活路走。顾怀也确实这么做了,在沈无青的推波助澜下,甚至还给了宫季扬一个封王的机会,让他可以和皇室拉近关系,戴罪立功。
顾怀终将有一日会知道宫老将军的事,到了那一天,宫季扬势必要再背上一项欺君之罪。宫季扬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为什么要拒绝封王?这不是犯傻么?
柳易心里明白,宫季扬进京多半是为了他,他找了小半个月没能找到人,把主意打到唯一有联系的沈无青身上再自然不过。沈无青也不傻,八成有故意刁难宫季扬,但封王一事就像天上掉下来的香饽饽,不知他开出了什么条件,宫季扬才拖延许久,最后拒绝了他。
他有心袒护宫季扬,却没有立场去袒护。毕竟沈无青是为他好,做的事也没有半点不对,甚至给足了宫季扬机会,只是他没有接受。
这些他不能和慕容三思说,凌拾墨那个嘴上没把门的包子就更不能说了,只能把话一个一个字地嚼碎,烂在自己肚子里。
他越想越觉得累,最后真的在正午的阳光里闭上双眼,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那日之后,雁城周边便下起了大雪,刚见着太阳的柳易又被关到了屋子里,眼睁睁看着鹅毛大雪掩盖了刚化冻没几天的树梢,捧着茶盅喝了口热腾腾的参茶,呼出一口白气来。
他想找人去查宫季扬的下落,却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挡住了脚步。听风阁的人不会到这儿来,他只能从院子里放鸽子出去,但下雪天他又不舍得让鸽子飞出去冒险——被带到这儿的只有受过伤的黑豆儿,这样的风雪天,他不敢放出去。
慕容三思到药房配药去了,他一个人坐在房间里,闲得发慌,便拿了本医书靠在床上翻看。
大雪一连下了几天,纷纷扬扬地把地面都盖上了白毯子,连刮风的声音都小得听不见。柳易把书看腻了,便合起来放在一旁,裹着厚厚的披风推开自己房间的窗。
只见楼下站了个人,头上肩上已经落满了雪,却动也不动,活像个雪人。兴许是听见了木头窗子发出的声响,那人缓缓抬起头来,对上他的视线,然后露出一个有些模糊的笑容。
“长明。”他唤道。声音在雪地里本该也模糊些,却奇异地穿透风声,传到了柳易耳中。
柳易站在窗前看他,看他黑发上落满洁白的雪花,深色的外袍上隐约有雪融化后留下的水渍,不知已经在那儿站了多久。
宫季扬远远地与他对视片刻,又叫了一声:“长明。”
他不再需要在寒冬穿得厚重笨拙,站在那儿像棵笔直秀丽的树木,连眼神都少了以往的阴郁深沉,像有什么生机勃勃的植物从他眼眸深处生长而出,带着一股从未有过的,大雪初霁般的动人生机。
他抬腿在厚厚的雪堆里走了几步,在窗台的正下方站定,朝柳易张开双臂,勾起嘴角笑了笑。
“跳下来,我接着你。”
柳易盯着他看了半晌,也跟着笑起来。
“那你可要接好了,大将军。”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