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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差十四年 (林子周)


  陈亦然回过头,用求助的眼神望着林知鹊。
  林知鹊随口宽慰他:“他说的是路小花不喜欢。”看他那一副优柔寡断的样子,只好又说:“我帮你送。”
  于是她龙飞凤舞地在记录册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陈亦然对她感恩戴德,她摆摆手打发他,又托着腮打起瞌睡。
  “喂,亦然,”赵仟挥舞着手机从店后头走出来,“刚刚卢珊来电话,说她住院了,不能参加伴舞了。”
  林知鹊听见这话,心想,这学校小得像是所有人认识所有人。
  陈亦然愕然:“啊?她怎么了?病得严重吗?”
  “她倒没详细说,光叫我们找人顶上。”
  “都这个节骨眼了,能找谁?我记得有两支舞特别难的。”
  “舞蹈系的大一生呢?我让他们院学生会的干部去问问看谁会跳流行舞。”
  林知鹊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干嘛不找杜思人?”
  不知何故,她想起那天夜里,杜思人说,光打在身上的感觉,真的很好。
  赵仟问:“是吗?思人会跳舞?好像是?小花跟我说过。”
  “嗯,好像是会。我不知道。”
  她当即心想,我干嘛那么多管闲事?
  陈亦然的喜悦已溢出言表,他与赵仟商量:“那……我打电话问问她?”
  有位顾客打来电话,请林知鹊帮忙找一盘《她比烟花寂寞》,她抛下他们两人,强打着精神走到店最里头的影碟架边,Twins的歌声便将他们说话的声音完全盖住了。李导正蹲在架子旁边,嗒嗒嗒地按着手机键盘。他们谁也不与谁搭话,她找了最上边几排,都没有找到这张碟,于是只好也蹲下来,在底下两排翻找。李导斜晲她一眼,终于开口问:“你昨天一晚上都在医院?”
  他们都蹲着,头顶是乌央乌央五颜六色的影碟片,还有午后阳光照射下漂浮着的尘埃。架子上装着的是梦,空气中飘着的是现实。
  林知鹊手里继续着翻找的动作,“是啊。”
  “怪不得,看你精神不好。”
  “你不在医院,你不也精神不好?”
  “……他呢?他和你们一起在医院?”
  “他不在。”
  林知鹊翻到一盘《世界街舞大赛影视全纪录》。她瞄一眼封面,又塞了回去。
  李导抱着膝,看着地板。
  “那她还好吗?”
  “谁?”
  李导不答。好像很难回答似的。
  林知鹊说:“她会好的。”
  “……是他对不起她。”
  李导的声音喑哑,全无他平日散漫的模样与腔调。
  “跟我说这个干嘛?和我又没关系。”
  “和你没关系,你为什么做这么多?”
  林知鹊失言,扭头去与李导对视,她发现他的眼眶发红,比起早些时候那副形容枯槁的样子,这一抹哀愁的通红反而变成他浑身上下唯一的生气,像是在他荒草萋萋的空旷人生里,有哪里盛开着一朵唯一的玫瑰。
  她有一丝心软,别开了目光。
  她说:“我做的并不多,只是举手之劳。她要往悬崖狂奔,我也管不了她,但她就在我眼前掉下去,我不能不拉她。”
  《她比烟火寂寞》,这行字忽然出现在她指尖滑过的某一张碟上,于是她抽出这盘DVD,猛地站起身来。
  本就头疼,起身得太快,一时天旋地转,她踉跄了两步,有人伸出手将她扶住,那温和明媚的声音在她头顶说:“姐姐,我给你买了头疼药。”
  她在一抹黑中恢复视线,抬起头,杜思人圆溜溜的杏眼眨巴眨巴地望着她,她冲她笑,那双眼睛便弯起来,眼角下垂,她们挨得太近,午后阳光大好,给杜思人镀上了毛茸茸的金边,她连杜思人脸上很淡很淡的绒毛都看得清。
  光线中尘埃漂浮,但并未落到杜思人的身上。
  她说:“你困不困?你回家去睡觉吧。我来帮你上班。”
  还未回过神来,林知鹊的手里被塞了一只白色塑料袋,她低头一看,是整一袋各式各样的药盒药罐。
  杜思人轻推着她的手肘,将她往外推,走到收银台边,轻车熟路地探身从收银台里捞出她的包,挂在她的脖子上,拉起她的一只手穿过包包的带子,像是要送一个小朋友去上幼儿园。而后杜思人说:“好了!你回家去吧。”
  林知鹊答:“哦。”
  她确实太累了。
  临走前,她望见赵仟与路小花十分尴尬地在大眼瞪小眼。陈亦然十分窝囊,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阿娇在唱:谁伴我冒险跳下爱河?
  杜思人在她身后说:“我下班就回来。”
  林知鹊抬起手摆一摆,头也不回,“辛苦你了。”
  她乘公交车回到梅溪南路,不巧,拿钥匙开门时,对门的王阿姨正走上楼来,十分狐疑地问她:“你是思人的同学吧?上次好像有见过你。”
  林知鹊点头说是,努力装出一副乖巧的后生样子。
  王阿姨看看楼梯口,“就你一个人吗?”
  “嗯……”她随口编道:“她在学校上课,说有东西忘了拿,我正好有空,就来帮她拿一趟。”
  “噢。”王阿姨露出一副不大相信的神情,“你们可得行行好,别把家里搞得太乱,老杜他们明天晚上就回来了。”
  林知鹊心下一沉。爷爷奶奶要回来了。
  然而此刻顾不上想太多,王阿姨仍旧用飞蝇一般的目光盯着她看,她只想赶紧逃进屋里,她打开锁,王阿姨凑近来,又说:“你也是学生吗?看着不太像……你是老师吧?辅导员?我听说现在的大学辅导员都挺年轻的……”
  她赶忙说:“阿姨我先进去了。”边说边欠身致意,赶紧从门缝里溜进了屋,又将门关紧。她靠在门上,听见王阿姨还在外边说:“奇奇怪怪得很。”而后是开锁声,开门声,关门声。
  她长出一口气,蹬开那双天蓝色的帆布鞋,紧走几步,一下子瘫在沙发上。她拆开那只白色塑料袋,将里头的药统统倒在茶几上:头痛片、止疼药、感冒药、藿香正气水,甚至还有一大袋板蓝根,除此以外,还有一张小卡片,她翻过来,是杜思人圆溜溜的字迹。
  “致小鸟女侠:
  客厅茶几的暖水壶里有温水,
  如果饿了,冰箱里有牛奶,厨房桌上有我做的三明治。
  一点都不辣!
  祝你好梦。”
  茶几上确实有一只前几天都没见到过的白色暖水壶,另外还有一个洗干净了的玻璃杯子。她倒半杯水,吃了止疼药,走到房间门口,发现被子被叠得平平整整,窗帘束了起来,屋子里撒了一地阳光。
  她踟蹰了几步,又转身走到沙发上躺下,就这么窝在沙发上睡着了。
  睡着之前,她想起王阿姨说的话,十分来气,她怎么就看着不像学生了?她分明看起来与杜思人差不多岁数……爷爷奶奶要回来了……这个家并不属于她……
  只这么走马灯般地想了一瞬,她便坠入了梦中。
  好像已经有许多年没有人祝她好梦了。


第23章 6-2
  将时间回拨到一个半小时之前。
  路小花正气势汹汹地冲进男生宿舍楼的大门。这是栋正中间有大天井的筒子楼,站在天井里向上望,四周边一层摞着一层往上叠的走廊上挂满了男生们的衣服,球衣、大裤衩和运动裤,栏杆上夹着臭球鞋,整栋楼散发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味道,在路小花的记忆中,这跟小时候阿敲被她推进臭水沟里又被捞起来晒干后是一个味道。
  宿管老头搬了张桌子,坐在唯一的楼梯口。她冲过去时,他狠狠地清了清痰。
  “喂。喂。喂。女同学。站住!”
  她像只昂首挺胸的小狮子,但仍忌惮他人领地上的边境恶犬,“……师傅,我上去找人。”
  老头咪咪眼睛,上下打量她,“找人?找什么人?找男朋友?”
  “才不是,”她皱起眉头,觉得十分晦气,“就是找我们班同学,有事情通知他。老师让我来的。”
  “老师让你来的?哪个老师?你让老师给我打电话。”
  她答不上来,嗫喏地左右四顾了几眼。
  老头见她这副样子,十分高兴,趾高气昂地讥讽:“哼,我就知道,你们这些小姑娘,小小年纪,真不要脸,跑到这里来找男人,还满口大话……”
  “你说什么?”
  老头见她怒目圆睁,赶忙心虚地撇过脸去,他穿着夹脚凉拖,一只脚翘在椅子上,正拿手不停地抠着干枯脚丫子上的死皮,嘴里一边仍在嘀嘀咕咕:“不知羞耻,刚被开除一个,又来一个……真是世风日下……”
  ——于是,杜思人跑进男寝大门时,看见的景象是:
  路小花穿着美美的碎花半身裙,背着她最新购入的引以为傲的小牛皮挎包,脖子上飘荡着一条秀气的淡黄色丝巾,那系法还是前不久她们一起在杂志上学的——她站在楼梯口宿管大爷的桌前,就在杜思人一眨眼的功夫,手起刀落一般地把大爷的桌子掀了个干净,大爷像只兔子一样跳起来,吓得连连躲避,桌上的暖水壶、来访登记牌、瓜枣花生……滋啦哐当砰嚓,摔了一地,暖水壶里的热开水在地板上滋地一声,直冒白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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