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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差十四年 (林子周)


  “不用,你们俩打包一起从我的生命里消失就可以了。”
  林知鹊抿一口咖啡,闲倚在一旁听她俩斗嘴。这个世界从未有过愚人节的雨安之行,那么可以断定,2005年那个深夜时出现在日日新超市门前街道上的身影,是千里迢迢为她而来。
  “你这人真无情!要是我们思人,我结十次婚她都会随份子的!”路小花重重叹一口气,瘪起嘴,像是要哭了,“好想我们杜思人。”
  “你也就欺负欺负杜思人了。”徐文静扯几张纸巾塞到路小花手里,“我警告你,你别哭,一把年纪了不嫌丢人。”
  路小花开始表演拭泪。实际并无半滴泪。旧友故去数年,在年少时的旧物里发现与她的共同回忆以及差点错过的真心誓言,哭得肝肠寸断过后,从此都是笑着提起。
  林知鹊说:“这世上有平行时空的。她还在另一个时空活着。活得好好的。”
  “真的?那她可以跨时空随份子给我吗?”
  徐文静瞪路小花一眼,分外认真地说:“我相信。我相信平行时空。”
  2019岁末,过了圣诞节,林知鹊意外接到杜之安的电话。
  杜之安计划去新加坡工作一段时间,签证已经办好,近几日就出发了。
  “我有个阿姨在那边,就是我妈的表姐妹……算了,跟你说那么多干嘛。总之,我先走一步,爸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那就让他去有三长两短。”
  杜之安在电话那头笑,“你在锦城怎么样?我喜欢锦城。”
  “你喜欢又不见你来。没什么事就挂了,我忙。”林知鹊一只手举着手机,一只手噼啪打字。此时天已全然黑了,她一如既往在加班。
  “欸,等等。”
  “嗯?”
  “忽然想起这么多年有句话一直没对你说。”
  “什么话?怎么?你想对我忏悔,跟我说对不起?”
  “不是。你听着——”
  林知鹊停下手头的工作。
  电话那头,杜之安好似将嘴凑近了话筒,压低了声音说:
  “——姐姐爱你。”
  林知鹊挂断了电话。
  神经病。
  新年的前两日,杜之安自华东出发前往新加坡。唐丽也一同去。
  逃婚之后这半年,与未婚夫家关系尴尬,几经拉扯终于断绝往来,但工作室是与未婚夫合资的,索性关停,下定决心换个新环境。
  许希男从深圳回来,专程去机场相送。
  这半年,之安去了好几次广东,与希男一同去看深圳的海,也过香港购物,还一起去澳门看水舞间的秀。
  “真的三年五年都不回来?”她们在机场喝咖啡。唐丽先行过了安检去vip室休息,不妨碍年轻人说话。
  之安答:“我想是吧?半年一年太短了,谈不上什么生活感受。”
  “你妈妈呢?也跟你一起在那边长住吗?”
  “她的是探亲签证,没那么长。她要是住不惯,想回来就随时回来。”
  许希男的杯子空了,剩下一整杯冰块哗啦作响,她在她面前,总是喝得太快,“干嘛不跨了年再去?”
  “不等了,那边正好放假,去了先陪我妈玩几天。我本来还想着要圣诞节去的。那边的圣诞更有氛围。”杜之安戴了一条红色的围巾。
  在许希男眼里,好像一只毛茸茸的漂亮小熊。
  “那边的新年应该也不错。至少跨年的时候会放烟花吧?是不是在狮身人面像那里?”
  “怎么样?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看烟花?”之安像在开玩笑。
  “我又没有签证。”年少时候,以为有了身份证就可以陪她去远方。长大了才知道,有些地方,比远方还要更远。
  “时间差不多了,我要走了。”她拉起随身行李箱的拉杆。
  “好,陪你走到安检口。”
  她们往国际出发走去。许希男寂寂无语。
  临近了,杜之安忽然说:“要是那次跨年,江滩上有放烟花就好了。那我们也算是一起看过烟花了。”
  许希男的胸腔一阵上涌,像要涌出什么话,从小到大,她看过那么多次烟花,偏偏就是从没有和她一起看过。她张开口,她想说,可我们一起看过平原上的日出,在颠簸的绿皮火车上,你记得吗?我就是从日出那一刻开始喜欢你。
  机场的工作人员淡淡看她们一眼,抬手示意杜之安往前。
  她一边向前走去,一边笑着回头挥手说:“希男,谢谢你。再见。”
  涌上来的话又像潮水般回落,许希男应:“再见。”
  她站在原地,一直到红色的围巾消失在了安检门后,再也看不见为止,然后她拿出手机,买了一张晚间飞深圳的特价机票,做好准备回到自己的生活。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活中过活。
  李淼淼寄了几十张戏票到锦城办公室,舞台剧,导演是她哥哥。
  不巧开演那天,整个团队都在加班,林知鹊独自去看戏——这是她这几个月以来,唯一一次准点下班。
  那门票上写着:主演,卢珊。
  她挑的位置在前排角落,中场时,她发现李导就坐在她斜前方,她看不见他的脸,只看见他仍旧瘦得像支竹筷,只坐一会儿,他便起身走了。
  卢珊跳舞比演戏要好,演的角色是个素净的女人,妆容清淡,舞台灯下近乎苍白,起舞时,不是她记忆中那个总化烟熏妆、穿铆钉靴的卢珊,却更像那夜在医院,消毒水般孤绝的卢珊。
  散场后有零星观众候在剧场门口等着与主演们合影,林知鹊也在寒风中站了一会儿,望见卢珊出来,换下舞台装,穿了一套黑色的皮衣皮裤。她忽然笑出声来。卢珊闻声扭过头来,她走过去与她握手,两个人都不习惯这种姿态,只短促地交握了一下手指。她说:“你演得很好。不过,现在这套衣服更适合你。”
  “是吧?我也觉得。”卢珊将耳边的发撩到耳后,露出金属色的耳钉。
  她不认识她。她一个人挺过了2005年的那个夜晚。
  卢珊骑一辆重机车,身姿凛冽,劈开飒飒寒风而去。
  2020年的新春早在一月下旬,林知鹊原本预定在除夕夜前回华东,哪知疫情如山呼海啸般打乱一切,她滞留在锦城,独自过了年。公司转为线上办公,所有人都深居简出,她偶尔出门采买,街道上一派萧条,遇见的每个人都戴着口罩。
  她作为一份子,与这世界一同接受着新的规训。
  她的27岁结束了,这平白多了大半年光阴却如同白驹过隙般刹那消失了的27岁,连带着消失的,还有27岁这年遇见的爱人。
  2020年2月13日,这天,是她28岁的生日。
  她没有庆祝的习惯。
  但总记得,曾经有谁说了要陪她一起过。


第104章 24-2
  杜思人有时觉得,故事早在2008年的冬至夜就已到了尾声。那之后,爱人远走,风光不再,满地零落像只读三行就弃的流水账。
  事发之后,最顶尖的公关团队终究是压不住舆论滔天,越压便越逆反,末尾以她在记者会上长达数十秒的深鞠躬告终,钱赔了不少,杜慎承诺会连本带利还她,但有些东西失去便是失去了,电视节最佳新人奖的提名被取消,新专辑的企划无限期延后,公司决定冷处理,2009年的前八个月,她的演艺事业彻底停摆,她一直待在北京,整日整日地蜷在家里,爸妈打电话来,就笑说在忙啊,不上电视就不上电视呗,要录歌要拍戏,哪有时间天天上电视?
  经济上倒还好,她的存款还有余,除此之外,她发现某个户头偶尔有钱入账,一查才知道是林知鹊用她名义做的投资。
  这算什么呢?
  林知鹊说,她本来该是第五名,也许这几年获得的一切,本就是不属于她的,林知鹊来了,她才意外得了,那么,亦因为林知鹊来,因最初的那封举报信,她又全部失去了。
  很公平。
  她发现自己竟开始有一丝丝怨了。出道前三年太过顺风顺水,抬高了她的心气,也可能是她这一生都太过顺风顺水,她从来傲而不自知,就像出道那年第一次试镜,受了刻薄,她转头便走,因心里自有多年攒下的底气,而如今,这些底气正被一点一点地消耗着。她不知道爱意一旦沾染上怨气,是不是也会被一点一点地消耗掉?
  那些投资收入,她分毫不留,全部转入另一张卡,寄到华东,给她的小侄女做生活费。
  2009年,她的两个小侄女各自迈向截然不同的新方向,淼淼信守承诺,为林澜在公司谋了一份后勤工作,她将在华东的那套房子低价租给她们母女,林知鹊升上高三,隔年,被华东最高学府录取。
  而之安则走了另外一条道路。事发一个月后,唐丽托人急办了签证,带着之安远走新加坡,从此许多年都没有再回来。
  母女二人出发那天的机场,只有许希男一个人去送。学校里人人都知道杜之安是杀人不偿命的资本家的女儿,之安再没有其他朋友了。
  就在那天,希男经历了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场赛跑。
  从前在赛场上,她觉得输掉也就输掉了,唯有那一次,她想着一定要赢,她与林知鹊不一样,林知鹊看重胜负,而她无法接受不告而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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