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鹊等得颇有不耐,频频回头去看杜之安出来了没有。她肩上的包压在穿了厚衣服的肩上,轻飘飘的,里边只装了一套换洗的贴身衣物,明天一早她就要回华东,她不想在此地多耽误哪怕一天。“明天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
希男嗫喏地答:“要不,我们先跟之安商量一下再决定?”
“这还有什么好商量?难道她想逃一周的课,你也陪她逃一周?”
许希男不答话了。
林知鹊又问:“你买机票的钱是哪来的?”
“我攒的。压岁钱,还有零用钱。攒了好几年呢。”
“你干嘛不让她帮你买?是她非要来。”她冲洗手间的方向努努下巴,“你把攒的钱花光了,不怕你爸生气?”
“怕。”希男脸上不无忧虑,“不过,反正还没回去嘛。等回去了再说。”她又开朗地笑了一下。
“那你的训练呢?训练怎么办?你跟教练说过了吗?”
“……没有。”
“许希男,你真是疯了。杜之安就那么重要?万一回去你爸发火把你的腿打坏了,你选拔怎么办?”
希男无言以对,半天才憋出三个字来:“……你不懂。”
“我不懂什么?”
“不懂真心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她说完,小麦色的脸红了起来。她第一次坦诚自己喜欢杜之安。
“可她不喜欢你,也不知道你喜欢她。她为那个男的想了那么多,怕影响他高考,那你呢?她就不怕影响你选拔吗?她根本没有为你想过。”
许希男难掩眼中的失落,但嘴上仍说:“那又怎样?喜欢是不求回报的。”
“……我是不懂。”也不想懂。“反正,我永远不会把任何人看得比自己更重要。”林知鹊耸耸肩,转身朝出口走去,“我去车站等你们。”
到达大厅的指示牌指向左右,左转是出租车站,右转是公交车站,广播在播送末班车即将开出的通知,她向右边走去。
向下的扶手电梯通往地下始发站,末班车正好在站台边刹住,林知鹊忽然意识到杜之安不会选择来坐公交。她应该回头去出租车站等。车门吱呀打开,司机用眼神询问她要不要上车。
她瞄了一眼车门边的路线站点,看见三个字:梅溪桥。
这桥就在杜家附近,她还记得桥上有个装瞎的神棍。
她回头看一眼,地下车站再没有其他乘客,空旷得连公交车微颤的引擎声都有了回音。
算了。她想。反正目的地一样,也没什么好等的,给她们打个电话就是了。
她跨上了去梅溪桥的公交车。
*
电视台的地下车库又阴又冷,杜思人钻进驾驶室,搓一搓手,发动了车子,降下车窗。
助理站在车门边,将她的包递了进来。
她们团队与台里太熟,锦城又是她的家乡,因此回来录个晚会,只安排了助理随行。
她说:“天这么冷,要不要上车?我送你一程。”
助理摆摆手:“不要了,还有粉丝在外面等呢。你当我的司机,她们看见了要骂死我。酒店就那么近,我走过去就行。明天下午我来接你去机场,今晚你就跟爸妈好好团聚。”
她笑,说那我就走了,说着扣上了安全带。
“拜拜,大明星。”
她打足方向盘,将车子驶出地库,特意绕到电视台正门边,降下车窗来与还在等候的粉丝们打招呼。天太冷,这晚会不售门票,她们在寒风中等了一晚上,个个冻得脸色发红。她们像朋友一样与她聊天,嗔怪她只知道待在北京。
她笑着挥手与她们道别,驱车离去。
前方十字路口,她要右转,该变道了。
若不变道,直行的话,可以开到梅溪南路。
这么犹豫了几秒,绿灯结束了,她变到右转道上等红灯。
时间太晚了。这时候跑去见女朋友,又要黏糊不知多久,两位老人还在家里守着电视等她,一看晚会结束,一定马上将羊肉煲放到炉上去滚热了。
但她好想她呀。
杜思人从包里摸出手机来。
这才看到了那条起飞前的短信,连带还有好几个未接来电。是家里打来的。
她回拨过去。
电话那头是她妈妈,一接通,就简明扼要与她说:“之安跟她同学希男在家里,她们从华东过来了。说是知鹊也来了,她们在机场走散了,知鹊一个人先走了,现在也不知道去哪儿了。我已经喊你爸去机场找了。”
“没给她打电话吗?她应该带手机了的。”
“打啦,她手机欠费停机了。我跟你爸说,让他沿路看见卖充值卡的,帮她把话费充上。但现在时间太晚了,也不知道哪里有的卖。我想,她会不会到老房子去了?你收工了没有?你去那边看看吧。”
杜思人心一沉。“她怎么会到老房子去?”
“我是猜,有可能。我们搬家,也没人特意告诉她啊。问之安,之安说不清楚她知不知道这件事。知鹊那个小孩,自己有主意,说不定就直接到老房子去了。”
“好,妈你别急,我现在去找。”
红灯计数恰好结束,她踩油门直行,往梅溪南路去,一路风驰电掣,车里一片死寂,她无心打开音响,沿路闯过两个空旷的红灯路口。
第三个红灯。
足有99秒。
路口还有夜间执勤的交警。
简直好似命运在愚弄她。她刹住车,按捺不住地鸣了一下喇叭。
她妈妈再次打电话来:“你爸到机场问了,她好像是坐公交车走的,那一路车就是去梅溪桥的,他们现在在想办法联系司机了。你快回去看看。谢天谢地,我都要报警了。”
她又打了个电话给助理,问她能不能帮忙在网上充话费。对方有些为难,“我试试。但我的U盾不在身上,可能用不了网银。”
这里不是2019年,林知鹊说,在2019年,随时随地都可以直接用手机充话费。
2008年一点都不好。
她打电话给林知鹊,打了两遍才接通。
电话里的声音闷闷的,问她:“怎么了?我刚刚在客厅,没听见电话响。”
红灯转绿,她将电话转为免提,猛踩油门起步。
“一会儿要是有人按门铃,你不要开门。她来了,她在锦城。”她语无伦次了起来。
“谁?你在开车吗?”
“你,她,我侄女。她来了,今晚的飞机,她不知道跑去哪里了,她手机停机了,她不知道我们搬家了。我在台上,我没看到短信。你不要开门。”
她说得断断续续,但林知鹊听懂了。
林知鹊听懂了,但没有回答她。
车里一片死寂,只有她的心跳声,还有混杂着电流音的遥远的呼吸声。
路上已没有其他车了,笔直的马路在她面前,好似没有尽头一般,怎么开都开不到目的地。
她动了动嘴,说:“我求你。”但只发出了很哑的气音。
林知鹊问:“什么?你说话了吗?”
转弯,杜思人靠边停下了车。一条熟悉的街道。参加文静婚礼的那天晚上,林知鹊就是在这里停下车吻了她。
她用双手揉了揉脸。车窗降了下来,寒风直灌入车中,吹得她眼睛发涩。
“你要开门吗?”杜思人终于开口问道,“你要回去吗?”
林知鹊答:“嗯。我要回去。”
半点不犹豫,丝毫不委婉。
“为什么?”这问题很傻,杜思人知道的。
“因为,这个世界没有我的人生。”
过了几秒,见她不说话,林知鹊又说:“你明白的,是不是?”
她明白,但她答不出口。如果理解就意味着放手,那她可以任性一次、自私一次吗?
“你看,如果地震那天,我死了,会怎么样?这个世界没有人知道我是谁,我变成一具无名尸,我的家人朋友,永远不会知道我去了哪里,死在哪里。”
杜思人开始掉泪了。
“我开车,怕交警抓我。我出远门,要乔装打扮。我连一个银行户口都没有,做什么事情都要用你的身份。你去苏州,去北京,你有你的人生,有你的亲人朋友,我不能留在这里永远围着你转。”
她什么都明白。
她想放声大哭,想哀求她说,你不要走,我不回北京了,我们现在就去拉萨,我不去拍戏,不去录新专辑,再也不离开你,我们就在这里,我来围着你转,你不要走。
但不可能。
她做不到。
她无法为了她放弃自己的事业,又怎么可能要求她为了她放弃自己的人生?
林知鹊说:“她明年就要念高三了,下次她来锦城,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何况,我不回去,我们就永远弄不清楚怎么才可以来。”
杜思人擦掉眼泪,说:“你等我。你等我。”
她发动车子,电话始终通着,但再没有人说话,电波那头的呼吸声那么清晰又遥远,余下的路途已很短了,却漫长得足够泪水把石头砸穿。
车子进了小区,直接停在单元楼下,杜思人连车钥匙都没拔,下车便往楼上拼命跑去。
她掏钥匙开了门,家里的灯还亮着,但没有人,她慌得心脏骤停,直到楼梯上传来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