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网络电视,找了一部最新版的《我和春天有个约会》来看,说是要忆往昔,看了一会儿,皱眉问,为什么换了一个女主角?
林知鹊抱着笔记本电脑在一旁加班,抬抬眼皮看了一眼。换了女主角?不是因为片场出了爆炸事故,原来的女主角辞演了吗?
杜思人很困惑。没有啊?前段时间他们杀青,淼淼还替我送了花。
林知鹊停下手头的工作,抬起头看她。她问,怎么了?林知鹊摇摇头说没事,然后起身挪到她身旁来,依偎着她坐。
她在家跳舞,短视频平台上常常会有各种新的热门动作,她看一两遍就会,拍不露脸的视频上传,偶尔心血来潮,找一段老歌,编几个动作,很快有了小十万粉丝,mcn公司联系她,问她要不要做职业网红。某天,她的视频底下忽然出现一条评论,写着:“真的觉得你好像一个人。要不是那个人已经离开很多年,差点就要认错了。我年纪很小的时候就在电视上认识那个人了,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她是我的光。虽然可能不太礼貌,但我可以把你当成她吗?这样,我就可以告诉自己,她没有走,她只是隐姓埋名,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好好地活着。”
杜思人把2008年后发生的所有事一点一点地讲给林知鹊听,坦然地讲了所有失意,林知鹊没有过多评价,但从来不吝惜拥抱她,陪她玩各种情人间的幼稚戏码,她假装委屈,她就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哄她。她好像从死胡同中回过了头,意识到一切都只是最平常不过的困境,她仍在正确的轨道上运转,若落入最低谷,转身亦有一个怀抱可去,那么最低谷也没有什么可怕。
二月底,城市生活的步调逐渐复原,商铺开张,写字楼重又运转,林知鹊大多时候还是留在家里办公,只偶尔去公司开会。
某一天,杜思人独自待在家里,接到了一个电话。
她的iPhone4响了。
屏幕上显示着李淼淼的名字,她吓得目瞪口呆,响毕一次,对面又拨了一次。
她接了。
是些工作上的事。
她嗯嗯啊啊地应着,末尾,假装不经意问:“今天是几号来着?”
“今天?2月13啊。”
她一下从沙发上弹起来。她不敢开门,怕一走出去就再也回不来,只好凑到阳台门旁边,伸长脖子,看见楼下宣传栏仍旧挂着“防疫就是命令”的宣传横幅。
她在2020年接到了2011年的来电。
林知鹊马上从公司赶了回来。
iPhone4的信号再次消失了,这张电话卡在2020年早已欠费停用。
她们对视好一会儿,林知鹊说:“我们公司离这里大概有六公里远,现在是十一点半,我离开家一共两个小时。”
陆续做了几次测试后,她们得出的结论是,林知鹊是她与这个世界的唯一系钮,若相距太远、时间太长,她就有被断开连接的可能。有一次她甚至拨通了路小花的电话,路小花说你在锦城?在哪里?我开车来找你啊。
“这不公平,凭什么你在那边就可以想去哪里去哪里?”
“可能性有很多种。比如说,我在那边除了你还认识别的人,比如说另一个我还活着。何况你在这个世界是不存在的人,还是个名人,你这张脸出现在外边,人家会以为撞鬼。”林知鹊说,“也好,至少我们知道了你该怎么回去。”
回去。
近来她们谁都没有提起过这个话题。
林知鹊给杜思人买了新的围巾、新的渔夫帽,命她乔装打扮好,带她出门去遛弯。外边人人都戴着口罩,这才让她不显突兀,只有低头走出小区门时,门卫大爷多看了她几眼。
她们去了艺术学院,学校延迟开学,因此校园里人烟稀少,天气晴朗,但任何地方任何角度都再望不见姑娘山了,城市扩张了不知多远,远望尽是陌生的楼房。
杜思人感叹:物非人非了!
林知鹊说,也不全是,有一些东西还在。
她们恰好走到杜思人曾住过的那栋宿舍楼下,小货车刚刚开走,烘焙的香气四溢,面包房来了新的一炉。
杜思人低下头,凑到面包房低窄的窗口旁,买了两个热腾腾的红豆包。
面包房的阿姨瞥了她一眼,又特意凑近窗口凝神看她,然后说:“我记得你呀!你是不是毕业好多年啦?”
她弯起口罩和帽子间露出的眼睛,“阿姨,你认错人了。”
“我才不会认错人。你以前就住这一栋。你是第一届毕业的对不对?我想想那是哪一年了,噢,对,2005年!这么有空想起回学校来啦?工作顺不顺利呀?”阿姨夹了两个最大最圆的红豆包装入塑料袋,“我记得你以前最不喜欢红豆包了。葱油面包要不要?也是刚刚才来的。”
杜思人只管笑,回答说:“工作不太顺利。不过,很快就会好了。”
她们回车上去吃,林知鹊一连咬了几口都没咬到红豆馅,物价飞涨,这红豆包的用料跟着缩水,心也越长越偏,杜思人将自己的那一只掰开来,将甜而绵密的内馅拿去跟林知鹊换了无心的面包。
后来,她们又去了另一个地方。在市郊。
偌大的陵园萧索,无人来探。她们走过一排排刻字碑。
杜思人站在另一个自己的墓前,久久无话。
碑上刻着字。爱女,杜思人,1984.8.31-2011.11.29。
墓是连排的三座,杜敬光与任洁就葬在她的身旁。
杜思人小声说:“你没有告诉我。”她转头看林知鹊,神情破碎,“你没有告诉我,我爸妈就快要死了。”
“你妈妈是因为你的事才走的。因为伤心过度。”林知鹊挽住杜思人的手臂。
“那,万一,命运是没得改的呢?万一我活下来了,我妈妈还是死了呢?”她望向任洁的卒年,“2012年。我不回去的话,2012年就不会来了,是不是?”
当然不是。时间仍在每个人的轨道上前进着,只有她独自躲在这里,躲在林知鹊身旁。
她转身躲进林知鹊怀里,闷声不再说话。
林知鹊抚着她的背,对她说:“死亡不是命运,死亡只是终点,你妈妈会死,你会死,我也会死。没得选,没得改。起点跟终点中间的那一段才叫命运,有得选的才叫命运。”
她们站在萧索的陵园中,无声地拥抱,寒风从北方袭来,荡过一座座刻着字的碑。这些雕刻并非隽永,迟早有一日会被磨平,变成无字的碑,变成失去形状的碑,再变成时光河床底下的一块石头,石头碎掉,变成碎砂。
许久之后,杜思人说:“我们走吧。”
她最后看了一眼刻着自己名字的墓碑。
她们向出口走去。杜思人走在前面,拉着林知鹊的手。
她忽然扭过头来说:“你应该不喜欢逃跑的人吧?”
林知鹊答:“少拿我当借口。”
杜思人笑起来,“好吧。是我自己不喜欢逃跑。”
她终将回到自己的战场。
2020年3月,一个最最平常的午后,林知鹊从房间里走出来,杜思人正躺在沙发上,耳朵里塞着耳机,抬起眸,说:“我在听私人fm。”她复述一遍:“思人fm。”说完就笑,“有一首歌很好听。”
“什么歌?”
杜思人挪了挪身子,腾出半边沙发来。
林知鹊在她身旁侧身躺下。
沙发不够宽,她们面对面躺着,紧紧相依。
杜思人将一边耳机塞进林知鹊的耳朵。
“Can I have the day with you?”这是歌的名字。
她们在沙发上亲吻,又碎又长的吻,而后,又一起昏昏欲睡。林知鹊阖着眼睛,说不许你睡,像个恶魔一样去挠杜思人的侧腰,杜思人笑个没完,彻底清醒过来,只好采取非常手段进行回击。
离别的日子也是一样平常。
那一天,杜思人站在玄关送林知鹊出门,乖乖巧巧地帮她拿来外套,又帮她拿来包包和车钥匙,问她这样穿冷不冷,说她今天很好看。
她们吻别。
林知鹊确信,等自己回到家时,钥匙还只在锁孔中转了一半,门便会被打开,然后,杜思人圆圆的眼睛会迫不及待地从门后头冒出来。
也许不是今天,而是未来的某一天。
是确认无疑,必定会到来的某一天。
她关上门,转身下楼,头也不回地往未来走去。
她们约好了要在未来重逢。
第106章 25
2011年。
杜思人回到2011年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带着她爸妈去做了一次全身体检,顺便买了一大堆补品和保健品。她每天往家里打三个电话,监督他们勤锻炼、按时吃饭、注意营养均衡,连看电视久坐都要管,她妈不胜其烦,差点把家里的电话线拔了。
她给自己买了巨额意外险,以防万一,还立好了遗嘱。
年中,朱鹤递了一个剧本给她看。
她心里已有数了,草草翻几页,就翻到雪山上的戏码。
拒绝不了,眼下递来的看得过眼的剧本就这一个,还是女一号,导演认可她,投资方也满意,公司在她最低谷时候奋力拉她,她没有任何理由拒绝。
越长大,她越明白,这世上大部分东西,都要拿一部分自由去交换。20岁时,她烫很夸张的头,把头发染成金色,一进门,把她爸吓了一跳;27岁,她的头发与工作息息相关,有时一周换三种颜色,有时为了新戏好久也不能剪。许多事情变得就像她的头发一样,她做不了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