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资方换了一拨,原本要顶替她的那个新人没有出现,她以女一号的身份进了组,女二号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演员,已在圈子里跑了七八年龙套。
进组前,陈葭恰好也在锦城,她们久违地见了一面。
思人去陈葭下榻的酒店,助理来帮她开门,陈葭穿着白袜子从套间里走出来,见面第一句话,陈葭说:“旧的电视台大楼拆掉了。”
拆迁计划已说了好几年,终于拆掉了。
助理大叫:“地上那么脏,拜托你至少穿个拖鞋吧!”
她在生活方面仍是无知无觉,从不叫人省心。
杜思人听懂了这生活白痴的弦外之音,她要说的不是旧大楼的拆毁,而是青春岁月的逝去。
陈葭将她的新专辑送给杜思人。她的第三张专辑。唱片的销量逐年走低,就算是陈葭,新唱片的首发行量比起上一张,也砍了将近一半。
陈葭说:“跟你交换,等你的新专辑做出来。你已经欠我一张了,这是第二张。”
这像是她们之间的某种默契,从决赛夜交换话筒开始,或者从更早之前,她们在电视屏幕上看到对方时就开始了。
陈葭说:“我昨天签售,有好几个歌迷拿你的照片给我签名。我就签了两个,自己一个,还替你签了一个。”陈葭的话变得比以前多了一点,思人的话则少了一点。她们的粉丝依然在网上吵闹不休,近来战场从贴吧转移到了微博。“我有时候休息时无聊,就看她们吵架,看着看着,会有一种现在还是2005年的感觉。”
她们各坐沙发的两头。思人玩笑说:“怎么不让乐心给你找几部写我们谈恋爱的小说看?”
陶乐心前段时间去了美国进修,她们每天都能在微信朋友圈里刷到她的十八条日常分享。过去六年,她也才刚满22岁,心不定,公司管不住她,终于决定散养,随她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今天要组乐队、明天要退圈去考学,公司几个团队都被她闹了一通,卢珊说,早知道她16岁时就先把她掐死。
陈葭拿几首demo给杜思人听,“都是给你留的。不适合我。”陈葭不喜欢表达多余的感情,她只会说我在等你的新专辑、我给你写了几首歌,从不会情真意切地说你不要放弃。
因此思人不客气地说:“好,等我拍完这部戏,就把你从榜单上打下来。”她们玩笑了几句,陈葭忽然一本正经地说:“我等你。”
临别前,杜思人提醒道:“我明天就走了。淼淼跟我一起走。你有没有什么事情忘了跟她说?”
“什么事情?”
“我不知道。我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珍惜的方式吧?你珍惜她吗?”
陈葭赤着脚,站在门前送她,听了这番不明所以的话,什么都没有答。
锦城干燥的深秋居然下起了雨。那天夜里,李淼淼一如既往忘了带伞。
她倚在套房的窗边,抱着双臂,神色僵硬地听完了陈葭与公司解约的计划。
“违约金方面,律师说……”
她打断她:“公司哪里对不起你?这几年,最好的资源,最好的团队,最高的预算,你有哪里不满意?”
“没有。只是……”
“只是不懂你。对吗?你跟律师商量了这么大半年,那你做这个决定多久了?一年,两年,还是六年?我今天不来的话,你也不准备跟我说吧?”
陈葭坐在沙发扶手上,无法辩驳,她说不过她。她们各自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还记得六年前你在广州住的那个小房间,在城中村里,”淼淼看着窗外,“又小又乱,窗外还一股鱼腥味。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我心里想,希望可以跟你一起走很长的路,走很远很远,再也不要回到那个地方。没想到,这些年,我们一直各自为战。”她转过头,“陈葭,我们好像从来不是同路人。”
她走向她。她近来又要兼顾经纪工作,又要忙鲸鱼星的事,瘦了不少,脸颊都略微陷了下去。
“反正,人只能活这一辈子,我们就各自在认定的道路上走下去吧。”李淼淼的手抚过陈葭的肩膀,凑近去吻了她。“今晚天气不好,我要走了,再待下去,好像也想不到有什么话跟你说。真希望以后都不要再看见你这号人。”
她转身向门口走去。
陈葭说:“外面在下雨。”
李淼淼回头,“你有伞吗?”
她借她的伞,从来都不还。
2011年11月28日,天气预报说,次日大风,雨夹雪。
收工的时候,杜思人反复跟统筹确认第二日的行程。“啊呀,再看嘛,实在不行只能推了。明天又没有你的通告,你安心在酒店休息啦。”她有些生气,警告对方务必确保安全问题。
出演女二号的女孩把羽绒大衣穿在身前,跑来约她:“喂,思人,明天要是不开工,要不要来我房间里玩狼人杀?”
半夜便开始下雪,风呼呼地撞着窗玻璃,她被惊醒,在窗边坐着直到天亮,风雪渐渐平息了。
11月29日。这个日子写在刻着她名字的墓碑上。
只要她一直待在房间里,那么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
她给女二号打电话。
“玩不了啦。”电话那头说,“我在化妆了,外边都停雪了,他们说应该不会再下了,还是要开工。”
她极力劝她不要去,对方叹气,“有什么办法?人微言轻,做不了主!”
杜思人去找统筹,找导演,甚至打电话给制片人,只得到口径一致的劝慰,“没有事的,你放心,剧本都改了,所有动作戏统统简化,天气一有变我们立马撤退。”还有诉苦,“停工一日,要烧掉多少钱,我们难道不想放假?”又说男主角那边闹着要提前杀青去赶下一部戏,种种不易,令杜思人有火难发。
她心怀侥幸,或许那场意外本来就只针对她一个人,她不在,意外就不会发生,没有人要替她承受。
剧组终于找到一条能够上山的路,她站在窗边望着几辆车开走。
她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陈葭昨夜与公司提了解约,淼淼在隔壁房间睡到日上三竿,她问淼淼要不要回去,淼淼答,回去干嘛?她跟律师都不知盘算多久了,有备而来,管她的。
过午,送餐的车要上山去,车子刚刚打着,杜思人拉开后座的车门,坐上了车。
司机说:“你去找导演啊?今天难办哦。昨晚大雪封路,替身都被堵在雨安来不了了。”
一切都与林知鹊告诉过她的一样。
但她还是决定要去。
她胆子小,一路都提着心,下车时,差点没有站稳。
剧组的景布在某处观景台上,她望着对面那山,反复与记忆中做对比,终于确认了,这就是上次她与林知鹊来过的那一处,她在这里对雪山大喊,说她要活到100岁。
所有人都忙得团团转,她找了个安全的角落待着,离山崖远远的,像只竖着耳朵的兔子一样留心着周围,一点异动都会吓她一跳。
天空晴朗,看来风平浪静,山上的紫外线很强,光线被雪山折射,有时亮得人睁不开眼。
她知道,那个时刻正在逼近。
她紧张得甚至都有点内急了。
正午两点。
导演在喊女二号的名字。
女二号应声跑去。
她站起身来大喊:“你的威亚!”
威亚师跟在女二号身后。
她往外走了几步。
大风。突如其来的大风。
她头上的毛线帽瞬间被吹跑了。
风扬起积雪,或是风中本就夹着雪,天霎时暗了,头顶飘来好大一片乌云,风吹得她寸步难行,眼睛眯成一条缝。
现场陷入混乱,耳边猎猎风声太响,有人在喊叫,听不清说了什么。
她艰难地望向场地中央,看不清女二号在哪里。
反光板被风吹得不断晃动。
一切都是在刹那间发生的。
她奋力拔腿向场地中央跑去。
她想拉住女二号的手。
有什么东西从远处飞来,砸中了她的腰。
世界失衡了,脚下太滑,下一秒又是一次撞击,身后爆裂一声,她终于伸出手抓住了些什么,睁眼一看,是观景台边沿的一段栏杆被她撞断了,在风中被抛下崖去。
她紧紧抓着栏杆的断口。
侧过眼便能望见狰狞的万丈深渊。只要松开手,就是万劫不复。
杜思人忽然意识到,命运在催她做出选择。她坚信她是有得选的。
那一秒,她想,另一个她也曾在这个关头做过选择吗?那栏杆冰冷,像在不断催她放手,放开手,一切都会马上结束,好的坏的,都会马上结束。
栏杆说,此刻你在这里,正是因为过往的无数次选择。
那一秒,她的脑海中闪过无数,闪过她遗嘱中的大小细节,闪过她这27年以来许多次选择,她没有选安稳的工作,没有选中途退出这个名利场,没有选躲在2020年,后悔吗?她问自己。
雪山说,这一次,也一样,请选择吧。
那还用说?
栏杆上裸露的钉子扎进了她的手心,泪水从她的眼眶中飚出来。
风转瞬变向,缓速了一些,女二号向她伸出手来,紧紧拽住了她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