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电脑包放在最后搜查似乎是仪式性的。最重要的东西多是于压轴之后登场的。前面芜杂心绪的堆积像是一个必经过程,即使全程心念起伏并不具备戏剧性。
祁安突然难以接受这隔间竟是可以望见外面的,虽然不是接近透明玻璃的全然清晰。外面同理也是可以看见里面人物行为的大致情况的。
她蹲下身子,拉开电脑包的拉链,拿出置于里层的黑色小皮夹。干瘪的板型,没有拉链,似专为存放零钱而设置,不可大量地规则置放各种用卡。然而皮夹里除了一张五十元人民币、两张十元、四张一元,以及三枚一元硬币和七八枚一角钱,再无其它现金。这些现金又似乎在提醒着她,找出那张赖以生存的绿卡的必要性,尽管她拥有着可能已累积到相当额度的玫瑰色的卡。
除了这些现金外,是一张多年前第一次去上海时为了避免频繁地在人头攒动处找钱而办的紫色公交卡。卡里面尚有相当的余额,否则于她绝无保留的必要。另一闪着亮面的比公交卡稍大的,是一张高强度缩小版的约有二十七人的大合照。
大合照拍于祁安阿嬷的某年生日宴。拍摄者是一个愿意自我牺牲在合照中留下影像的机会,并愿意尽可能地清晰目睹他人幸福表情的人。彼时周围的人太多,谁去拍照似乎也是经过了好一番的争论,因此看到大合照并不会条件反射似的去想谁是摄影者。好像合照中存在的人已是完整无缺的组合,即使终有时过境迁的一天。那盘枝错节开去的大家族,祁姓的,与祁姓产生关系的他姓的。
然而,若与现实对应,至少有四人的肉身已经不具完整性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如果他们可能存在的话,除了在被时光之河冲淡的影像中和被时光之泥掩埋的记忆深谷里,趁着所谓非正常途径远逝的灵魂又该乡归何处呢?
这张十几年前拍摄的大合照,已是这世间仅存的一张除了祁安的爷爷,总的来说家族人员实在可算完美完整的实体版珍藏。
那应该是在一个虽没下雪却依旧冷风吹得迷人的深冬。照片里的人,衣帽服饰各异。然而却几乎一致的神情严肃地面对着镜头,包括镜头之外恼人而调皮的小孩,就像摄像者正在他的正对面威胁着不给糖果就打屁股,而大人们也各个与摄影者结上了梁子,也许就根源于要在镜头前听任摄影者摆布。既然如此,他们就一致地冷颜以对好了。
那么又是否正因如此,才使这张照片可能被归结为摄影者的审美失败而被遗弃在小姑家的相册底部呢?毕竟里面的人物大多跟可能来小姑家并能进入到她家的储物间里的亲戚都有直接的相关。就如她自己,也想着要在半夜里把它悄悄偷偷地拿走。可是,随着这张照片在那本相册里的消失,她铁定就是百分之百与事实相吻合的第一嫌疑人了。
仅就相片表面内容研究,那个在相片最前排中央偏左位置蹲在地上,穿一身的红棉外套,衣襟敞开着,里面是雪白的羊绒高领毛衣,脖子上高领外还悬着闪烁的项链,伸长着双臂在膝盖上面屈伸着,下巴微微上扬,整个上半身也似微微向后倾斜着靠着,颜色相异于周边所有人的丝丝刘海中分着挽至两边的耳后,俏皮地梳着两支有着自然金黄色的垂顺长马尾,还十分不明就里地与群众表情背道而驰地咧着嘴笑得好似十分开心的女孩子,不正是祁安她自己吗?那灿烂夺目的笑,差点要使双眼冒出欢快的金光,整个蹲着的小身形也似乎快要从画面中跳跃出来。只是,像是相机像素还不够高一般,所有人的面部五官都不甚清晰。
每一个人一看包括自己在内的照片,都会首先在人群中寻找到自己,检查一番自己在照片中的姿容,即使对自己的外貌有那么一丝不自信。自我鉴定完毕才开始一一关注照片中自己周边的人,与自己较为亲近的人,自己对其暗暗产生好感的人,总是带着那么一丝神秘感的对话终结者。
合照上只有一个女人没有眼视镜头。黑色的波浪长卷发从两肩披落下来。双手在坐着的大腿上交握着。健康色泽脸上的视线落在跟前蹲着的红衣金发女孩的头顶上。仅凭围绕个人自行创设的画面呈现的意境来感受,那视线定然是正倾注着万千缕温柔。她的头微微偏斜着,脸上的表情倒是看不出是喜是悲,而那不见双眸的眼神一定正投放着温柔。
从大合照整体来看,相片中人物几乎一致的森冷表情,其实是那个红衣金发女孩的恶作剧,她用谁要是笑谁就不给阿嬷的生日蛋糕为要挟,邪恶地蛊惑大家做出令人觉得赏心悦目却也说不上具有诙谐意味的丑陋表情,而自己却奸计得逞般的开怀大笑。但是她调皮的诡计早被她身后的女士识破,只是那女士没有顺应她的诡计,而在为她的鬼灵精怪投去赞赏的温柔目光。她的后背也正撒娇地靠在背后那位女士的膝盖上。周围的所有人似乎就是为了配合她俩的无间默契而表演着。
红衣女孩子那天的发型,是她一大早起床,站在落地穿衣镜前,自己在头上捣鼓了一个钟头梳成的。两束金黄色长发的前面是笔直的路线,而看不见的后面却是弯弯曲曲的之字形。后脑部分的长发也不是照着常规地一梳而就,而是她自己一缕一缕的逐渐向上编织成的。两束辫子也并非借助于发绳,而是直接用部分编织上来的长发圈成,再用带白色珠子的两枚金色发夹固定住。
在离沉静而跳跃着的红衣女孩最远的边角上,稍稍向外倾斜地站着与内侧的大人齐高的少年。站在边角,与右边的大人隔了一个拳头距离地疏离着。左边肩膀上却搭着一只来自右边的手掌,那手掌将他抛露在外的脖子包拢着。黑色大衣衣襟桀骜不驯地咧开着。左手估计插在口袋里。发型绝不是当时学校里允许的样式,额前的几缕黑色头发被挑染成棕红色。他近乎愤怒的深邃双目逼视着镜头。出于某种愤怒,他的表情与照片中几乎全部人的表情融合到了一起。如果他开怀大笑了反而会显得异样。然而又由于某种无法忽视的排斥性,或许只因前面三排都已没人,站在边边角上的他,使整张照片的氛围处于一种严重失衡的视觉状态。尽管目光和表情与大部分人一致,却仍旧无法忽视他那将要掉出照片的趋势。观其身形姿势,不仅是他自己选择的,也像是失衡感内部潜在的为维护整体感而存在的力量所使然。而终有一天,他会不再因为他屡屡犯蠢而被记挂地真正掉出这个整体。一如这个整体中一些像是能够永远稳固地存在于彼时当下位置上,且与周围的人心有灵犀的其他人一样。
第二排正中间的老人,神情平板得近乎一脸严肃,双脚从三人连坐的长窄板凳上不安地垂挂到地面上。她的膝前没有一个小孩蹲立着。也许是为了能够照到作为主角的她的全身形象。可也因此,在失去了视觉方面平衡感的大合照上又增加了一处永久无法弥补的缺失感。
这张照片本是不被参与合照的大多数人认可存在的。只因当时的摄影者说,影像中红衣金发小女孩的形象实在近乎完美,删掉的话实在可惜,既然多一张也不会嫌太多,少一张倒会让以后忘掉更多,那何不留下呢?
也许事实早已被时间置换成了谎言,又或许彼时的谎言早被有心者诡辩成了当下瞬时性的真相,而时间只是探照到了冰山底下不再难以潜入的深海底处的原貌。只是一切宏大或微不足道的历史,都已无需多言。就如根本已经没有人能够观影般的记得当年发生在这张照片背后的实际情景了。所有的回忆,难免因个人的主观情感多了夸张或想象的成分。
在这张合照之后的其他相片中,那些人转而换上了怎样的神情面貌向镜头展示呢?兴许集体扮起了鬼脸,只剩红衣小女孩失宠般的闹着别扭哭哭啼啼着……
这张被嫌弃的照片,是那本相册里当年所照的剩余的照片中,唯一的有祁安的一张,也是唯一的有哥哥祁荣和当时已经不存在于世的她母亲的算是遗像的一张。那么她把它拿走,也实在是无可厚非的吧。
那晚回到自己的睡房,祁安当即把它藏到自己的背包里。其实有很多很多事情的发生,依旧恍如昨日。只需一点点线索,逝去的点滴实相就能被连根拔起。甚至那仿佛仍在指尖萦绕的温度,和曾经絮絮叨叨的怒吼。然而看着明知早已不存在了和才不存在了的人,不管内心究竟是信还是不信,眼睛能够自行镀上模糊层,在目光对照片进行正面投视前,至少已经有两人被进行了模糊处理。
那晚,照片上的所有人中,祁安大胆关注的人,只她自己。
比公交卡稍大的缩小版硬质照片,上面覆着类似身份证表面呈现润和光泽的薄膜保护层。祁安用指尖捏住照片的一边边角,视线在照片中最先聚焦的人,是坐在正中间的老人家。老人家神情木然,平板的严肃是由内在自然散发的沉默气质。不是冷眼观看人形物象的无常变化,只是心境已逐渐沉静如海,虽然正方向跟前无孩子围绕,即使双腿的垂落再怎么不安,也许对周边众人的神情并不知晓,也不管肉眼无法察觉的寒冷有多强烈。齐至耳朵的头发是未经染色的浓黑。阿嬷曾对还小的她说过,古话中说有着太多太黑太粗的头发的女人是比较苦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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