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去年阳历九月份回家的时候,阿嬷的头发依然是浓黑的,卷过的时间只在她的脸上留下遗痕,却没有带走她浓黑的发色,满头挑不出一根白发的青丝像是放错地方似的披盖在她即将九十岁的年龄之上。而自己头上的在强光之下乍眼一看以为是白发的金色头发在中国这片土地上更应该出现在她的头上。世间似乎总有数不清的事情阴差阳错着。不知是来自眷顾,还是出于讽刺。
看着图像中的老人,鼻尖开始始料不及地漫出一股酸楚。多年来在各地无目的行走的时间里,有多少个像自己的阿嬷这样的老人家收留了自己,从刚开始的将信将疑到后来给自己小心翼翼的款待。每到小镇农村遇见各种老人,都要想起一次被自己辜负的自家阿嬷。已经数不清次数的大体一致的离别场景,都让她将自己置于一次又一次地离开了自己真正的所谓家的恍惚情境中。
似乎感怀总能加强感冒的表面症状,祁安猛吸一下鼻子,抬手用手背重重将眼眶中的湿润往外涂抹,不让它凝结成水滴。
穿透水雾的视线从老人家身上移开,将照片反转到背面。白色的板面上是局外人难以理解的日期信息。“摄于小学五年级,农历十二月廿一。制于初中毕业,阳历八月二十七日”。两行文字之下的破折线外是中英文字“祁安|Ann”。
今年的十二月廿一该是几月几号呢?
把照片重新塞进小皮夹里。转瞬又将其拿出,回到正面,看那个无视镜头而只看红衣女孩头顶的女人。时间似乎已为她永葆盛年,至少是在她的现有记忆里。看着那个身体在视觉平衡面上向外摇摇欲坠的且有些流里流气的傲慢少年,依旧可以想见他青年时期狠狠拉拔自己的头发然后诱哄着给已经长大的自己压岁钱的样子。然而,所有没有秩序规则的回忆场面也总如梦境般,完全不受主观思虑控制地,将与他们相关的各种各样的场景夹杂其间。
所有当初让人痛不欲生的事实,或许已被时间抹去了尖刻的伤人棱角,或许已被主观意识悄悄处理成了不被信任的谎言。
他们并不是在这个世界上真正的灰飞烟灭了,他们只是走上了一条只有一个方向且转身即是犯规的远游道路,去追寻他们心中认可的终点,而确保安全的技能即是浑身解数地使出隐身术或严严实实地裹上隐身衣。现在眼前来回浮现的人,大众称之为有生命的人,只是还没找到那条可以让自己一去不复返的远游之路,或是还没有足够的勇气踏上那条路,或是还不具备走上那条只有一个方向的神圣道路的资格。所有在这个尘世间进行的活动,都是在走上那条道路之前的预热。即使不被自己的显像意识觉知,可总有一股潜在的动力在推着自己朝那个有着那样一条道路的方向前进。
一切可以被正式进行的项目,都必须有预备活动。在机会降临之前,要让自己具备与享受那个机会相匹配的技能。死亡也是同样的道理。
如果所有的漫无目的之地,都是找到真正归宿之前的必经之途。自己会有找到终点站的一天吗?至少眼前的她并没有能够自欺欺人地说是已经找到了那样一条,可以让自己毫不畏惧毫无顾虑且义无反顾地踏上的只有一个方向的,需要练就隐身术或穿上隐身衣的不归之途。
高中的最后一学年,学校的游泳课上,没有做过充分热身运动就跳入泳池的自己,以为终于沉入了不为人知的深海底里。不被人世的嘈杂声音干扰是那条神圣道路的神圣标志。尚且不具资格的自己虽似已至深海却未能成功踏上那条路,且遭到了那条道路看路人的严厉鞭笞,直至从人间阳光中伸进来的修长而强壮的手臂,将自己从找不到方向的深海底里一把扯起。
还有很多的路要去走,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做,还有很多人要去见,还有很多的情绪需要去体验,还有很多心中所想需要运用文字做下记录……还有很多很多就仅作预备的方法和技能需要去发现和具备……
那条神圣的道路不必强求。一切学业上的跳级行为都行不通,广告模式中的通用套路创意方式也无法产出像创造出商品畅销奇迹那样的快捷通路。按部就班的考核制度也不适用。不必强求,不必期待,也不必惊慌,更不用兴奋,真正现出只有你能真正看清的那条神圣道路之前不会有录取通知书或录用通告电话。以在镜头前的平静心理和形态,踏上便是。但在那之前,还要时刻认真地做好预备活动,对大多数而言,那是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
用拇指指腹重重拂拭缩小版硬质相片上点滴湿的印记,刮出一大道在光滑面上滞留难去的湿痕。他们的面目均模糊在年岁的遗憾里。存在的,不存在的,在有一些人的印象里始终殊途同归,本质无异。
祁安眼里闪现照片之外的盛大场面,喧闹声太过绚烂,面色表情也缤纷异常。只是一瞬间之后,人人均心神一致地凝眸直视。分歧者必然受到应有而难说的惩罚。如果远离故人的生活范围,不知天南地北的流浪式地行走,是在某种意念支配下的自我或他人施予的隐性的强迫性放逐。
照片中,又有多少人已在年岁下不由自主地变了样。手机的通讯录中塞满照片中存在的不存在的人的联系方式,可也一个个相互间音讯全无地跟着死去的时间一同沉入海底。而百年一遇的通过科技传来的陌生化的声音,难免让自己受宠若惊般的在心里漾起阵阵心悸。
祁安将大合照拿近些至眼前,从最后一排的使视觉平衡感消失的人开始,在每张失真的脸上投注若干时间。想要从他们被冻结的脸上找出除了类似仇视的冷凝严肃之外的其它一些什么。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专注地在这张照片上查找一些什么,有时更似一张多余的废卡存在着。
红衣女孩定格的脸部与穿半透明玻璃槅门而入的亮光产生物理反应,整个上半身笼罩在曝光过度似的光芒闪耀里。稍微调整一下平面,怎么看仍是让人无法了解的过度灿烂。可爱固然可爱,可是究竟在笑什么呢?有什么令她觉得好笑的呢?
也许,彼时的当下是该要笑的,怎么可以没有人笑一笑呢?至少要有一个人的。任何一个严肃的场面中,都需要至少一个良性氛围的调节者。反之亦然。否则世界将要彻底失衡。
也许在存在与不存在的世界里,都有着让两者皆能平衡的界限范围。
这张照片被留了下来,原因是照片中红衣女孩的形象近乎完美。使这个个人主观性极强的原因诞生,使这小张合照的原照免于被删的遭遇的人,也已经从存在跃进了不存在的世界里。
近乎所有人都焦点明确地朝一个方向注视,却又似什么都没看见。所有冷漠严肃的面部表情都替换了内心的失望或失落。
存在的终将不存在。已不存在的也许曾经比什么都有存在性地存在过,即使不在视野里出现着。存在的失却了存在感,不存在的也曾经自行在脑中勾勒衍变出自身的万千幻象。
有多少东西,不存在比存在更具真实性,更轮廓分明,更具神经冲击力,更有侵略性,扩散情绪,形成思想,疑是精神。一如此刻那随空气流动的来自双眸的锐气正发于隐蔽的某处。
☆、珠光隐蔽
群像之外,她的视线终点,那个举着高级胶卷相机,叫别人装出不理睬的样子,而唯独说服她像表演小品一样努力傻笑的人,是她唯一的姑姑的唯一的儿子。他已经终结了他的年轻生命,他的短暂人生旅途。与哥哥祁荣同样年纪的他,总是训着她叫他哥而不是表哥,直呼其名简直不可饶恕。他总是以自己才是她的亲哥自居,典型的叫一声哥,就给十一颗糖果的人。
祁安在手机里听说,他是在一次追踪野生动物园的老虎出逃事件中丢失了性命的。那时,她还在北方校园里念读广告学专业三年级,即将升入大四。他在浙江省之外更南的南方城市里,已是一自然与动物类杂志社的首席摄像师。听说,他最终面目模糊地横亘在古木参天的野林里,旁边是一头已上年纪且有躁郁症的雌性老虎,以及沾满血污和湿泥土的高档进口摄像机。
她就像不清楚哥哥祁荣的生日一样不知道那位唯一的表哥的生日。就像从没去参加他的生日聚会一样,她也没有回浙江参加他仅有一次的葬礼,尽管明确知晓他的葬礼日期。
表姐在电话里,那主调为公式化的通知,夹有丝丝难觅踪迹的埋怨,而后随着哭声一起迸发的话语,使她以学业为由拒绝回去的讲话显得令人心凉至面目可憎。
那个夏季暑假,祁安没有回南方,而是去到了距大学学校更北,实际上已是在国境内最北的北方。在遥远的陌生之城,她去看了心理医生,诊断结果却是健康。然而她却感觉到在自己的体内,有一处无以名状的什么正被逐渐筛空,而另一处却被某种感官清楚地感知到正在满溢着什么,二者的中间地带则是界限不明的混沌迷蒙。后来她知道,自己之所以为健康,只因它们尚在平衡状态,即使各自不规则地动态发展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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