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后一次乖乖地不连名带姓地叫他哥,不过是在他打着长途加漫游的电话,来跟她说他将要用他手中的摄像机把失踪的老虎找回来之时。如果成功做到了,他就在她大学毕业的时候,无偿为她拍摄一整套纪念版写真集,甚至还压低声音耳语般流里流气地说最坦诚无欺的艺术照都没问题,自己闭着眼睛拍都比那些戴了眼镜的家伙强。随后又一本正经地跟她说,他会在她大学毕业的时候举行婚礼,而她一定要去盛装参加,还可以连带着为她庆祝大学毕业。如果她悲惨地失业了,那他的杂志社会慧眼识珠地敞开大门喊他出来拥抱她……
也许,她不该叫他哥的吧……
他在她哥哥祁荣出事后对她的关怀备至,使他俨然成了一个甚于亲哥的人物存在。那段时间是超乎亲兄妹间的真情流露,他把她默默哭泣的脸按在他俯下的肩膀,亲拍她的背,柔声对她说,别忘了,他也是她的亲哥哥。
只是,再怎么胜似亲兄妹的亲密无间,都被称作时间的东西稀释了。只因为两心的混溶出现了方向性的错误。她终究是他眼中可以随兴逗弄的小妹妹,一如哥哥祁荣曾经对她的金色头发把玩无厌。
有一些关系在内在本质层面的联结,是可以超越血缘的限制的。也许,自己真的不该叫他哥哥的吧?哦,究竟还有谁不知道,那个金发小女孩,她身上的潺潺鲜红从来不曾被这其中所有人的任何一滴血液沾染?
祁安看着照片,又不似在看照片,只是在照片的注视下,她的脸部失去了呈现作为表情变化的动静。所有的所见所感所想,都在照片内部的延伸面上进行。有些诗意的观点,并不会随着时间升到另一个所谓更加开明的格局,只会更加根深蒂固着成为执念。即使潜意识之外的自己提醒她那样的自责是没有科学依据的,也无所谓宽恕,且于事无补。
“咚咚咚……”
“哎……”
祁安拿着照片的手连带蹲着的身体不禁一颤。不出声应答。歪着脑袋仰视听起来仿佛喘不过气来的声音源头。浓重而浮动的黑影叠印在半透明玻璃槅门上,是一具不具清晰五官的高大男人的身形。身边的自然光太过明亮,使其似一个黑暗的发光体。
祁安惊讶,自己一个抬头,竟然也会出现类似脑部供血不足的状况。转回脑袋,竟如蹲在平静无波的海面的浮木上,因为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而出现轻微的晃荡。
“里面的人,怎么回事啊?”玻璃门外的人像是等不及了而要做出狂暴的举动。
祁安捏着照片撑着膝盖站起来。挺直身体站定的那一秒,眼前一片黑暗,甚至没有出现一点类似金星的任何东西。所有光亮一丝不剩地被黑暗吞噬完毕,只剩下狂躁而琐碎的各种声音。一种即使双眼明亮,也只能无可奈何地进入一种没有视觉性功能施展余地的极境。恐怕要让人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拥有过双眼,莫如说现实中是否真有双眼这一人体感官部件。那一刻思虑的领地似乎也被黑暗占领,尽是黑暗的让人怀疑其存在性的历史,黑暗的让她不辨方位的当下处境。
从己身无法顾及的黑暗之外,持续飘来焦虑又疑惑而近乎怒号的声音。
除了让她忘乎所以的黑暗,还有原地旋转一百圈之后般重力感、方向感、领地感、存在感尽失的绵软的眩晕。为了防止被那黑暗和眩晕轰到在地,祁安本能地紧紧向后靠上玻璃墙,双手掌心朝后让自己尽可能地紧紧地贴在上面。勉强用寄托在玻璃墙上某一定点的意念,与那股仿佛从头顶冒出而后拼命地将自己往前拉的蛮力对抗着。虚浮的双脚已不具有安全移动的可能。若突然冲也似的极速蹲下,难保自己不会出现自杀式的死于非命,而且死相难看。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现实才又一点点地浮现出来,狭隘的空间里填满了扩散着敌意的光明。
用力揉搓双眼,将那些现实中的物象从两两重叠的幻象中离析出来。不管见谁,都应该尽可能保持双眼的明亮,以认清对方的存在。
祁安用左手拇指使劲按下锁的按钮,再用右手朝自己所在的里边使劲地拉厚重透明玻璃门。门将她往狭小空间的更加里边的位置逼。真是一处怪异而不合人性的设计。
“呃,你是中国人?”
见祁安终于打开门后,年轻男保安突然收敛了方才将要发起暴动般的情绪,尾音有稍破的痕迹。他的视线越过祁安的肩膀,像是要在小空间里发现一点什么,至少是什么不该存在的东西。
“是啊。”祁安用力用身子抵住门扇。这样的问题早已见怪不怪。
“你在里面干什么啊?”男保安站得笔直,抬手看了一下手腕,似乎才记起忘了戴手表,又将眼睛朝上面绕一圈再停留在某一点一会儿,最后终于将正脸转至祁安。“都快要半个小时啦!”
他的语气更是突然地多了怀疑和不耐烦。试探和查找的眸光在祁安脸上逡巡不已。更确切地说,是细究起了祁安的帽子下的头发,而后顺带避免对视地多次浏览其他部位。
“找卡。还在继续。”祁安一直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和他每一个说话的表情。男保安身上有一种心甘情愿屈服于环境的收敛气质。这些正是做好他的本职工作所必备的。
“那就是还没找到喽?如果丢了那就干脆赶紧去那边补办一张好了嘛。呆上一个小时不也照样找不到?”他伸出一只手按在玻璃门的框上,好像能让自己站得舒服一点。“不用半个小时就能办好了,何必这样浪费时间?”
“不用再办。我找得到的。”
男保安撤下手,看祁安仍站在里面不动。似乎知道祁安一直在看着自己的脸,转头看一眼那边有一排排座椅的位置以引导祁安的视线。“可别再呆半个小时了,呆足一个小时,老大爷们可是要报警了。”
“……”
“有一个老头说,那个外国女人定是在里面干其它一些什么。”
祁安突然很疑惑,一个都市人怎么也会把黄皮肤的自己看成是外国人。他们见过染发的女人难道还少么?也许存在纯正与非纯正的显著差异。也许每个大城市里总是住着为数不少的有着逆城市化个性的人。
“放心好了,正经的中国人一个!”
说完,祁安往左边移开身子。门脱离了人的禁锢,自行朝门框重重地发出一声惬意的鸣响。锁愉悦地融进了鸣响的声源里。
方才发生的一切,疑似不存在的飘飘然,一切你问我答都似幻影不曾真正存在过。而她只是在地面蹲了过久时间之后,感知到了周围环境向自己发来的亦真亦幻的信息。所以一切谈话,好好听就好,好好说就好,不必荒腔走板,也不必出口成章。所有语言信息的完善和完美,都需要灵活的思虑和清晰的脑子。成功的沟通,需要的不仅是双方互敞的心,还必须具备基本的话语表达能力。除非能在对方出言之前即把心思识破。
源于缩小版大合照的怀想被人为地切断,这就是现实尘世对于虚拟现实的干扰。有时却恰似拨乱反正的善意引导。
祁安看向紧贴在掌心的相片,光洁的正面滑面上,已经像被哈了好几口气似的雾气笼罩着。低头用自己的羊绒围巾尾端擦拭相片,又用毛呢大衣外套的内衬拭过一遍,除去因方法错误而黏上的琐屑羊毛。
稍蹲身子,用一只手提起地上的电脑包,放在取款机延展台的边缘,再将身子贴向延展台的边缘不至使其因空间有限而掉落。
祁安不再把袖珍大合照放回小皮夹,基于什么样的念想,自己也不知道。最后看一眼相片的正面和反面,像是没有检查出任何异样一般,把照片往电脑包里与超薄笔记本放置位置相邻的夹层里放。
她不是一个惯于耽溺于往事的回忆中而忘记实际前行的人。大合照此前一直在小皮夹中独立的空间里存在着,自它诞生伊始,却又似从未作为它自己本身独立而有意义的个体存在过。它只是这个几乎简陋到只是线面的粗暴构成的黑色小皮夹内部的一个非装饰性部件。
照片被转移,留下了一层不明所以的空虚。
绿卡是在电脑包中放置电源适配器的隔层的小口袋里找到的。找到的瞬间,没有惊喜之感。好像自己早该直接找来这里,尽管并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把它放在这里,又为什么把它放在这里的。这类卡片,对很大一部分人来说是一个抽象的烦恼来源。正如此时,屏幕上显示的余额不足。即说明这张绿卡已经无法满足她此时通过指尖不假思索按出的五百块人民币的需求。一个简单的信息,也往往包含着多层的内里意思。
查看了一下账户余额,绿卡内剩余的是四百八十五元,没有零头。从绿卡中取出三百元整。此时的她似乎感受不到任何来自数值的感官刺激。唯一的想法是,该投入下一份现实性而非仅仅书面文字的工作了。她已经整整两个月没有往绿卡里存入现金了。
接着将玫瑰卡插入卡槽,本能地不经犹疑地输入密码。她的手指着了魔似的,被一股力量拉着点向了查看余额的选择项。双眼凝视屏幕,等待上面出现取款数额的选择项。突然意识过来自己已经按错了键时,屏幕上已经印出了一长串的数字。出于对突然闯入视野的各种事物敏感的感受特质,脑袋已经默默实现了对数据的念读。数字5开头的整数里,中间夹杂着两个逗号的七个形态各异的罗马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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