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地上那人竟是九帅韩晓。
柳长洲抬头扫了沙行一眼,点了点头,指了指一边的椅子示意他自便。
“江北大营的前身就是原先的戍北巡防队,人数不到五千人。北狄与大庆的上一次战役精确是在十二年前,十万北狄敌寇来犯,大庆防线溃败得不堪一击,先帝便命令樗里将军一手建成了如今的江北大营。在战役结束后的三年内,户部和各地解来的粮饷、兵部的军备更新,一切都以江北大营为第一要务。等到北狄内讧,内战不休顾不得把手伸到别人家门口以后,这些情况才开始发生变化。”
“兵饷和粮饷第一次拖欠发生在五年前,江北大营第一次士卒哗变,白白死了上百号人。那时候卑职刚来到江北大营,樗里将军曾私底下跟我说过,说江北大营迟早会被朝廷完全弃之一隅,户部的拖欠会越来越严重。但老将军十分肯定,北狄早晚有一天会卷土重来,至少在五十年内,江北大营不能动摇分毫。”
“有了第一次以后,果真如老将军所言,户部的银饷和兵部的武器越来越少,老将军愁得夜里癣疾发作数次。”
韩晓说到这里,长长叹了口气,呵气成冰的天气,他脸上却反常的淌下了豆大的汗珠,伤痕累累的后背上也有一层细细密密的水光。他接着说道:“也是卑职一时糊涂,怂恿老将军从江南走私盐,混进北狄与大庆走货的商队里与北狄人做交易。倘真能自己养活自己,江北大营至少还能存在个几年的光景。”
“老将军只对我说了一句话,他说‘给户部那帮狗娘养的铁公鸡通个气儿,说老子自己养活自己,也希望他们能对这件事睁只眼闭只眼’。户部那几个老东西商量以后,只提出了一个条件,说要在我们的走私链里插一脚。后来由卑职一手操办,在华容秘密建立了一个中转盐的地下组织,户部派来的‘那一脚’就是整个地下组织里的一把手,胡庆,是个瘸子。”
柳长洲听到这里,接道:“从那个地下组织里中转出来的盐是老将军默许的?然后经你的手高价出售给北狄的?”
韩晓点点头:“不错。前些日子,方大人不是端了这个组织么,朝廷里没有人知会,事发以后老将军私下找过我,说‘我这把老骨头估计要到头了’,那之后没几天,就出现了子虚乌有的造反事件,之后的事情就是这些了。老将军临走前最大的遗憾不是别的,他正是为他亲自养大的江北大营,竟然成为一个君主用来弱化异己力量的工具而难过。”
柳长洲往后一靠,垂下眼皮,将前后事件细细捋了一遍。
在整个事件中,户部一直处于一个空手套白狼的地位,韩晓从盐的交换里得来的利润一定有一部分直接经过胡瘸子的手流进了户部,是弥补亏空还是进入私人腰包,这都无关紧要了。吃人嘴短拿人手短,那几个老东西必然会在朝堂之上用别的事盖过这个事,但以宗仪的敏锐,不可能察觉不到异常。
管窥阁的消息证实了宗仪的想法,恰又碰上粮田改革的政策遇到这几个老东西挡道,所以宗仪避开了明面上的纠察机构,直接派不为人所知的管窥阁介入,牵出了这一条线,胡瘸子一入刑部,还有那些往来书信就足够叫那几个人死个几百回了。户部应该没那么大胆子把樗里昊牵出来,毕竟樗里昊走私是为了解饷,户部在整个事件里则纯属不干不净,纵是浑身是嘴都脱不开罪行。
并且宗仪默许户部拖欠江北大营兵饷,不仁在先,被牵扯出来必然不光彩,就更怪不得樗里昊不义在后了。
所以……宗仪应该知道走私一事真正的幕后主使是谁,只是借几个户部高层的死,隔山震虎,给樗里昊打个了招呼。至于宗仪治罪樗里昊,大概也真是老将军临死前留下的那句“一朝天子一朝臣”罢。
皇帝么,疑心病向来不轻。
将军帐里有一时的沉默,柳长洲先用一声笑搅乱了这个莫名其妙有些沉重的氛围。他前后活动了一会儿脖子,而后“哎”了一声,从书案后走出来,一脚踢开了那堆看上去如此可笑、却承载了一个忠心不二的九帅一片赤诚的粗木柴,拍拍他的肩膀,十分不吝啬夸奖的比了个大拇指,说:“牛逼。”
他双手将韩晓扶起来,恰到好处的笑道:“我也说,旧的山川图上分明没有那个鸟道,九帅却能发现,是因为要护送盐队避人耳目运往北狄,所以才了然于心的,是不是?”
韩晓自己也松口气,面色依旧十分严肃,道:“不是,那条道路就是我和老将军一起选的,偏远,隐蔽,其余几位主帅巡防时也不会特别留意。也是柳将军心细,刚来不到一个月就发现了。”谁料他对面的小将军嘴角缓缓抻平,十分突兀得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句叫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话:“九帅,谢谢你。”
在一旁跟听天书一样的沙行那老脸一阵红——同在一个队伍里,有的人为了整个大营的长远存在背负了那么多秘密,却还有人在为没有任何实际作用的将军之名闹出一个天大的笑话。
柳长洲原先郁结在心里的那点儿微末的悲壮与愤懑突然间烟消云散——总有人,始终坚定不移的站在一个无足轻重的地位上,以自己的方式继续为这个国家、为这个民族绞尽脑汁、费心尽力而不计前程、不计较个人安危。
他有时会疑惑,真如苏钰所说,“士为知己者死”么?这个答案到今天正式被推翻。一个士,他最无愧于心的死,是死于初衷,尽管知晓此去一路会有背叛、会被辜负,也依旧初心不改、至死方休。这种感觉叫他突然觉得不孤单,至少某些现在看来毫无意义的坚持,遇到了志同道合的人,突然都变得价值连城。
这是他要谢谢九帅的原因。
这时,在江北大营的西北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巨大的震动波,伴随一阵闷雷的轰鸣声,震得将军帐的帐顶都开始扑簌簌的响。
三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往帐门外跑,传令官十分有眼力见儿的牵来三匹马,几人打马而去,那个晴天霹雳一样的震动还持续不断,等到都已经离开营寨辕门时,才渐渐隐去了。
顺着声源的方向,一路来到寒石山的东南方山脚下,只见原本空旷的山脚雪地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块,还有石块陆陆续续得往下掉,将那之间的一线夹缝堵得严严实实的。寒石山的外层覆盖满了雪,雪层下是苍青色的石面,而震下来的石块的内芯却是一种鸡血一样的红色,凑近了看,那内面里还嵌着某种奇形怪状的东西,像是被紧紧吸在石块里,仿佛经过了经年累月的挤压。而被莫名撕开的山体则呈现出了一个巨形的红色平整石面,不是清凉山那种光滑如镜,而是特别规整的倾斜纹路,从上依稀延伸而下,上面还有某种白色的小晶点。
柳长洲皱着眉打量了半天,回归头来,十分无语的问道:“两位老前辈,这是是么情况?地动还是什么?”
韩晓下得马来,走过去蹲在地上捡了两块石头,头也不回的扔给了端坐马上的其余两人,说:“这里就是我和老将军选的道路,确切的说,是我和老将军铲出来的。整个寒石山异常连贯,就好像一块整体的巨大山石,没有任何缝隙与连接,天然的不太真实。不过……以前从来没有这种情况。”
沙行也下了马,弯腰在几块石面上碰了碰,疑惑道:“寒石山长年被雪,怎么可能这些石块摸起来还是温的呢?”
话音刚落,那面巨大的石面上那些白色的小晶点竟然逐渐开始延伸拉长,整一块石面上霎时垂下来无数条晶莹透明的细小藤蔓,将整个红色山岩完全遮盖成一面壮观美丽的冰帘,映着石面的红色,异常的妖冶诡异。随后,在那面由无数细小藤蔓组成的冰帘上,无数朵有婴儿手掌大小的花十分见鬼的冒了出来,每一朵上面都有五朵晶莹透明的轻薄花瓣,在花瓣边缘处被造物主悉心勾勒出银白的边,使整朵花看上去几为冰雕。
边地的风不起于青萍之末,它十分霸道的从北面卷过来,那整一面石壁上的花遇风反倒盛开的更嚣张,居然从花心处抽出百层、千层花瓣来,肆无忌惮的迎风而放,花边的白色线条将原先丑陋不堪的红色石面遮蔽得严严实实。
饶是见多识广的柳长洲都震惊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在马鞍上借了一把力,翻身到距离花帘最近的一块大石上一看究竟,这一看简直要震惊得屁滚尿流了——那些远看分明透明的花瓣上,细处有一层十分浅淡的红色光晕,而那些红色光晕根本不是花瓣本身的颜色,似乎钻进了透明花瓣之间,如同流电一般在花瓣之中往来穿梭不停。在那些白色藤蔓上有流动的红光,从山体一侧源源不断的涌出来,就好像是……寒石山的血液在流淌。
那些光晕越往山体下延伸便越浅淡,似乎是山体的血液滋养了这些轻盈的精灵。
他伸手拖住了一朵花,透过那些花瓣能够清晰地看到自己掌心的纹路,并且手心里确实是有温度的。
多年前,他还在清河县做一个鸡飞狗跳的倒霉师爷的时候,曾有一次邀请手下人都到衙门里过个除夕,他记得那时候的陆含章,“清水如碧,洁如霜露,轻贱世俗,高立独步”,真正相处久了才知道,那人脆弱仿似不堪一击的外表下,心里自有一股汩汩流淌的傲气不容小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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