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拉起大门上老式的拉环扣了扣。过了一会又拉了两下,有些腐朽的木头发出沉闷的回应,爸爸耳朵已经不大好,大概没有听到。我抬起手打算再敲一次时,里面远远地传来脚步声和几声咳嗽,接着门转开一条缝,我叫了一声爸爸。
“怎么回来也不说一声?”大概是体虚畏寒,爸爸已经穿上了羊毛背心。退休后,他老得特别快。
他佝偻着背,把我领进来,有些苦恼:“只蒸了一个人的饭啊。”
“没事的,我吃过了。”我笑了笑。
“那就喝一碗汤吧。”
爸爸吃的很简单,桌上摆了一锅炖烂了的骨头汤,一碟玫瑰豆腐乳,味道清清淡淡却很动人。
屋子里只开了一角壁灯,光线像一只趴在墙角的萤虫,团成一团,昏黄而暖。我接过爸爸递过来的一大碗汤,两个人默默吃起来,也不晓得该说什么。
“小嘉过得还好吗?”父亲忽而提起。
我愣了一下,才轻轻地说:“嗯,挺好的,他最近还涨工资了。”
爸爸就放心了一般笑起来,深深的皱纹堆叠在眼角。
吃了饭,我陪着爸爸看了一会儿抗日连续剧,我们并肩坐在长藤条椅里,爸爸剥了柚子边吃起来。
我煮了一壶茶,茶叶在沸水里上下翻滚着,一会又渐渐浮起来,把水面堆满覆盖,过了一会,淡淡的茶香悠悠地溢出来。想起爸爸小时候常带着我和弟弟时常蹲在夏天的池塘边撩开连绵的莲叶,一面猜测着水的深浅,一面寻找藏在里头的泥鳅和鱼。
看了看手表,我打算回去了。虽然有点晚了,可是我还是觉得不要留下来比较好。
爸爸知道我心思,他也没留我,只是一路送我到车站坐车,还在半路上给我买了一袋新疆黑提和饮料零食,提子装进我背在后面的双肩包后就装不下了,零食只能拎着。
“沉不沉?”爸爸问我,“我给你提着吧。”
“不用了,没多少路。”
爸爸步子慢,就这么跟着我后头走,一边走,他一边说:“小琪啊,你让小嘉不要寄钱回来了,我退休金都有,平时里也没有什么要用钱的地方,很够了。你们在城市里面,物价高,很多地方都要用钱的,晓得吧?你跟他说一说。”
“没事啦,他钱很够用,爸爸你尽管用好了啦,没事的时候出去旅游啊,多好。”我说,“你给自己找点乐子,不用老闷在屋子里头,那样人都会闷坏的。”
“我有,我经常找五金店的张老头下棋,有时还喝两口,挺好的,以前上班的时候就常外头去出差,该走的都走过了,该看的也看了,现在也不想出去折腾了,你不用担心我,啊。”
我点头:“你觉得开心就好。”
走着走着,快到车站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一路走来,肩膀上的重量好像轻了不少,回过头,就看到爸爸用手在我后面托着。
不知该如何形容,那一刻让我觉得心酸异常。
上了车,爸爸站在窗子下面仰头看我,风将他灰白的头发吹得凌乱,他的身影,也不知不觉,变得不如记忆中那样高大了。车子快开的时候,他又对我说:“叫小嘉不要寄钱回来了啊,你记得跟他讲,啊。”
我只有拼命点头。
我永远记得那一刻,车子开走了,我回头去看他,爸爸站在那里笑容满面地冲我挥手。
以后也时常会想起那一刻,因为大概两三年之后,忽然就传来爸爸去世的消息。听说是不小心从高处跌了下来,送往医院急救了三天,一直处于昏迷状态,最后因抢救无效而死亡。他才五十几岁,没有留下一句话就走了。
我和弟弟把爸爸的骨灰带回了铜山,就葬在那个人身边。
弟弟在爸爸墓前站了很久很久。
我想起了很多关于爸爸的事情,它们争先恐后从我脑海里冒出来,想起还小的时候家里还很拮据,有一段时间更是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只剩下一碗粥,他给弟弟喂一口,给我喂一口,自己就喝开水。
有客人来拿我们和别人比较一开始会很谦虚,后面就会开始吹嘘弟弟运动会跑步拿了第一名,我的语文如何如何作文得了多少奖恨不得把奖状证书全部搬出来展示一遍,可是私下又会偷偷和我说写字是写不到饭来吃的。要找个稳定的工作好。
明明在外面累得要死,在饭局上帮领导挡酒喝得烂醉如泥,夜深回来的时候还是给我和弟弟一人买了一只一米高的大熊娃娃,满嘴酒气怪腔怪调的和我们说生日快乐。要快高快大啊。
他一生短暂,未娶,孤独终老,无人送终。
将时间倒回,此刻的我正坐车回横崎。
吃着爸爸给我买的东西,看着窗外飞逝的风景,正是那么惬意的时刻,我忽然接到弟弟的电话。
“喂?”
电话通了,弟弟却不说话。
“薛思嘉?”
这时电话里忽然传来两声很古怪的声音,像是不规则的哽咽。
“陆栩自杀了。”
弟弟的话里夹着哭声。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人很讨厌爸爸......我也不喜欢他,一开始他就是一个简单的反派,可我写到后面忽然不想那样写他,我不是为他洗白什么的,只是因为不合逻辑,一个人不是纸,不可能只有正反两面,人性没那么简单,我觉得要想写人性,我还嫩的很,但我想这么尝试。
如果触发了有的筒子的雷区,我在这里道歉,(我已经做好了被打负分的准备~~~)
嗯嗯嗯嗯......没有BE,快结局了,我还欠大家一个交代,就在结局给大家讲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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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
我第一次听到抑郁症这个词,是在十三岁半的秋天。
铜山岛上秋季和夏季并不分明,一样热,然后你会发现有一天过去,就到了冬天。这是我讨厌秋天的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就是我们的语文老师在一个秋天被查出患有抑郁症。
当然,在她意识到自己不对劲,并且去医院检查之前,她已经濒临崩溃。
你根本想象不到,一个人怎么会变成这样——上着课上着课,她就忽然情绪失控,伏在讲台上嚎啕大哭。有时候她念着课文就会突然停下来,像是机器人没有了电,呆愣愣地站在那不动了。
这种情况在早上非常多见,然后有一天早读课,她站在教室外的走廊,差点就跳了下去。如果不是刚好隔壁班的男老师路过,她已经从五楼坠下,消香玉陨。
很快,我们的语文课就由另一位年逾五十的古板老太太接替了,她教到我中学毕业,给我带来了莫大的心理阴影。
接到弟弟的电话后,我心绪起伏,久久无法平静。
我怎么也无法相信,陆栩他会和我那个脆弱的语文老师患上同一种病症。
蹩脚地安抚完弟弟,我又打给了阿蛮和陆栩哥哥,可他们也不是很清楚,最后还是从苏娆那里得到了确切答案。
今天刚好是陆栩要去苏娆那里定期看诊的日子,可他没去不说,连手机也打不通了,更不在公司,苏娆立刻就紧张了起来,她先去了弟弟家找,没有找到,倒是不得不对弟弟和盘托出,于是弟弟也加入了寻找队伍。
早就知道苏娆是个医生,却没有细问,一直到这一刻才知道她是个心理医生。包括国外的日子,她照顾了陆栩六七年,陆栩的病情反反复复,时好时坏,好起来时根本看不出异样,多次发病也被她及时缓解,但还是有部分残留症状慢慢潜伏下来,转成了慢性。
最后弟弟他们是在陆栩在云市的某处住宅里找到他的,他用光了十几个大透明胶带,从里面把门窗的缝隙都结结实实地封了起来,然后开了煤气暖炉,要致自己于死地。
破门而入后,一阵浓郁的煤气味涌了出来,弟弟屏息冲了进去。
陆栩就和衣睡在卧室的床上,那样子好像只是有点累了,躺在床上睡着了。
可是把他送往医院的途中,呼吸都已经微弱到探察不到。
我好不容易换乘了车子赶到医院,就看到陆栩爸爸一拳将弟弟打翻在地。
“陆先生,请不要这样!”
“爸,别说了!”
他不顾陆栩哥哥和苏娆阻拦劝解,大声冲弟弟骂道:“你这个死同性恋!你这个变态!都是你!都是因为你!”
“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我儿子也不会变成这样!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已经生了华发的男人对着弟弟失控地大喊,泪水从他的眼眶里溢出,“不是叫你再也不要来找他了吗!不是警告过你了吗!如果不是陆栩拦着,如果不是他拼死拦着我,我早就......”他抬手将一个东西狠狠丢在弟弟面前,“可恶!你到底要把我儿子害到什么程度才甘心啊!”
我急忙拿钱打发了出租车司机,几步冲过去挡在弟弟面前,心中的火气按也按不住:“关我弟弟屁事!你这人讲不讲道理!你儿子出国前分明好好的,他现在变成这样都是出国以后的事!你儿子为什么得抑郁症你自个清楚!少什么脏水都往我弟弟身上泼!”
不知我哪句话戳痛了他,陆栩爸爸像是忽然被抽空了力气,膝盖软了下来,若不是他两个秘书死死拖住他胳膊,他或许已跌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