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一天开始,陆栩又出现了令人担忧的状况,他的情绪大起大落,睡眠变成奢侈。
我知道那个叫薛思嘉的年轻人时常来找他,我并不想阻止,因为我认为他的病是因为薛思嘉而起,那么也有可能因为薛思嘉而终结。我抱着这样乐观的想法,却忘了陆栩是个怎样骄傲的人,他怎么允许这样难堪的自己出现在深爱的人面前。
“我以为我能保护他,可我却什么也没做到,到最后,还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有一次发病后,他对我说。
我终于知道他一直以来的忍耐和推拒,我终于理解了他矛盾的想法。
那么多年来,薛思嘉对于他而言,就像是从现实背面照入,唯一穿透层层阴霾的光,他无比渴望靠近他,可内心又时刻感到耻辱和煎熬。他患有严重的精神障碍,不知道会不会突然复发,不知道有没有治愈的机会,这种事,他最不愿意的就是让薛思嘉知道。
还有一个原因他没有说,但我知道,我不止一次见过他和陆先生争吵。
“你还敢和那个男人来往?你不要脸我还要脸!”陆先生一巴掌将他头打偏,“就知道做出这种天理难容的事情,真是丢尽我们陆家的脸面!”
“你如果再这样,我马上送你回E国。”陆先生说。
“这里是中国不是E国。”陆栩冷冷地注视着自己的父亲,“你那一套不管用了。”
“那你就试试看我那一套管不管用。”陆先生毫不示弱。
两人之间剑拔弩张,一点温情也没有了。
陆栩站在昏暗的光线中,好久才说:“爸,你别逼我。”
他在这样的矛盾中迷失自我,找不到可以发泄的地方。长期失眠让他越来越焦躁,各种毛病一齐迸发出来,我知道他快要撑不久了。可我没料到会来得那么快,那么突然。
在他自杀前,他发病的频率已经大大减小了,他偶尔会和薛思嘉见面,我没有再搀和他们之间的事情,因为有一次从公司出来,薛思嘉正在楼下等他,我们三人一起去吃了饭,其实那时候他已经吃不大下东西,可是只要是薛思嘉夹给他的菜,一个劲叮嘱他多吃点,他就会勉强自己把一碗冒尖的饭都吃完。因为他喝了一点酒,于是换我来开车,开到一处等红绿灯的时候,我从后视镜往后看,他靠在薛思嘉的肩头沉沉睡去。
那在爱人肩头,三十二分钟的睡眠,是将近三个月以来,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安宁的表情。
我以为这样就够了,这世间还有一个人可以给他疲累的心停靠,对他而言足够了。
我甚至觉得如果有薛思嘉在身边的话,他说不定会好起来。
可没想到他最后还是走到那一步。
送往医院的时候他几乎已经丧失了生命体征,经过了将近七个小时的抢救,才将他从鬼门关中抢回来,因为中毒过深,他很快出现了脑水肿和肺水肿的情况,经过60分钟的高压氧舱治疗,却只有轻微缓解,医生又一次下达病危通知书,开始用药物降低他身体的代谢、体温、血压,使他的身体保持着动物冬眠般的状态,防止身体过度的应激反应加剧水肿情况。
将近一个月后,他的情况终于稳定,医生渐渐降低用药,嘱咐我们用温水袋帮助他恢复体温。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陆栩的病房中忽然传来脸盆打翻的声音,热水哗啦啦洒了一地,赶忙推开门,就看到薛思嘉失控地捂着脸蹲在地上大哭不止,而躺在床上的他已经睁开眼睛。
“我做梦了。”
这是他醒来说的第一句话。
“我梦见我变成了你家门前的一棵树,不能动也不能说话。”他声音哑而轻,“这样我很高兴。”
“这样我就不会再离开你了。”他这么说。
薛思嘉大哭着抱住了他,他露出了一个苍白的笑容。
却是我十一年来,看过的,他笑得最放松的一次。
我掩住门离开,在走廊里碰见了沉默地抽着烟的陆先生。
陆先生一再问我:“我是不是做错了?”停了一会儿,他又问我,“我没想过他会这么狠,我没想过,我只是盼他好啊,我只是盼他好啊。”
我回答不了他,其实他心里已经明白答案,在生命面前,其实很多事都不是那么重要的。
那天我带了一束百合花去看陆栩。
病房里只有薛思嘉姐姐一个人,她帮我找了个可乐瓶把花插在床头的柜子上。
“他们呢?”
薛小姐往窗子外一努嘴。
两个人蹲在医院楼下的空地上喂猫。
杂毛小猫在两人之间转悠,走到陆栩面前叫了一声“喵”,陆栩也:“喵。”
脸上还挂着五个泥巴手印,恶作剧得逞的薛思嘉在一旁捶地大笑。
原来他应该是这样的。
原来他的笑容这样温柔。
半年后,我回到E国,我听说陆栩恢复得很好,出院后将家里的生意都交给了他哥哥,他和薛思嘉一起搬到了横崎,两个人开了一家咖啡漫画书店。
陆先生默许了。
之后,那就不再是,我同他的故事了。
一切都已尘埃落定,那天,我偶然见到了曾在他家中工作的一个佣人,那个慈祥的老人交给我一个袋子,里面鼓鼓囊囊装满了信笺。
那个佣人这么告诉我,在我们回国之后,那栋住房里的佣人都被遣散了,她最后一次帮他整理房间,将被单枕套都拆下来洗,把枕套打开却发现,他的两个枕头枕芯里的棉花都不见了,里头塞满了一封封未寄出的信。
其中有一封,更是被人一点一点、一片一片用胶带粘起来的。
我在家中对着它们发了好几天的呆,一封封叠好,一共有九百七十三封。九百七十三封,这说明,两年多的时间里,他几乎日日都在写,也许有时一晚还会写好几封。
没有窥视他的隐私,因为我觉得我并不用知道信中的内容。
就算没有看内容,我也能明白,他那份心意有多么的沉重,因为,他要写出这么一封信,不知道要花掉多少时间。
白天,他处在许多双眼睛的监视下,他要想办法偷一根墨水笔藏在袖子里,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仔细拉住窗帘,再用最暗最不易察觉的光线来写信,否则台灯的光会从门底下的缝隙漏出去,会被巡夜的保安发现。
九百七十三封信,就是九百七十三个无眠的夜晚。
明知道永远不会寄出去,收信的那个人永远不会知道,却仍旧在一个又一个无穷无尽的黑夜里,写下不为人知的情意。
每次想到这里,眼前就会浮现出他摊着信纸,伏在桌上一字一字费心编造谎言来麻痹自己的孤单身影。
在这九百多封信中,还夹着十几张素描画。
画中都是一样的,是一个笑容满面的男孩子,五官仍旧模糊无法辨清,只有那干净的笑靥和左边的酒窝栩栩如生。
望着那一幅幅相同的画,就会禁不住去想,爱一个人,究竟可以爱到怎样的程度呢?
是不是会像他那样?
即使身陷囹圄,即使性情大变,即使时隔经年,即使渐渐失去自我。
却连他笑起来酒窝在哪一边,都记得很仔细。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了!哇呀!
后面还有两个番外,还有还有,新文的话也请多多支持哦~~~
☆、番外.苏苏老师和齐圣
十二月了,在南川是将要落雪的天气。
早上六点二十五分,苏韵白和高三的年级长李风华准时堵在一中建造得极为气派的校门口。
高三的课业紧张起来,早读课的时间从七点被提早到六点三十,随着天气越来越寒冷,迟到甚至旷课的人也越来越多,年级长李风华对此深痛恶绝,每天都掐着时间来抓学生,风雨无阻。
李风华在一中恶名远播,自从网络上某位“9岁起博览群书,20岁达到顶峰,智商前300年后300年无人能及”的女士出名之后,她就被学生恶意取了“凤姐”的绰号。其实李风华长得并不难看,甚至可以称为面容精致的美女,可惜脸总是板得好比棺材板,又以严苛出名,只要是不慎落在她手上的学生,她都能骂到你想再钻进妈妈肚子里重新投一次胎。她从教六年,从未给过学生好脸色看,几乎所有学生都恨她,有她出现的地方,一秒内就会变得“千山鸟飞绝”,堪称一中三大奇景之一。
李风华本人对此毫不在意,甚至心底有种扭曲的骄傲,虽然也有很多同事劝她对学生不要那么严酷,甚至心理室的阮老师说她的做法是一种精神体罚,但她认定暗地里咒骂她的人越多,就越是对她工作态度和能力的一种肯定。
对这种劝告,她只会回以一声冷笑,那些对学生违纪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老师才是学生堕落的侩子手。她一直是敬业的,尽职的,她没有错。
李风华屡次号召班主任提早来学校监督学生早读却几乎没有人响应,在这种关键时期,班主任已是任务繁重,谁也不愿每天蹲在校门口守株待兔,作为高三尖子班的班主任,苏韵白一开始也毫无反应,却在有一天的清晨突然出现,日日陪她站在寒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