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零点的钟声敲响之际,弟弟侧头对陆栩说:“我们从头来过吧。”
弟弟慢慢将头靠在他肩膀上,陆栩坐在他身边不说话。
眼前是绽开的烟火,无数条光屑在夜空滑过一条弧线,像神明袖间散落的星光,点点滴滴落满两人肩头。
后半夜,陆栩歇在了弟弟家,他不肯睡床,一米八几的人缩在沙发上。弟弟开了啤酒,坐在地板上看陆栩睡着的样子,我不知道他那时在想什么,他也没说,屋子里偌大的床没人睡,弟弟情愿这样守着睡着的陆栩,后来他裹着羽绒服迷迷糊糊睡过去,等天亮醒来的时候,只剩下一张留有余温的毛毯盖在身上,而陆栩已经离开。
元宵节过后,他们又见过一次,是在那栋无人的蔷薇房子。
南川每到正月都要落雨,有时一落就是好几天,不是很大的雨,却绵绵细细,随风而来,最让人无法招架。
那天却是例外,是个难得的明亮的冬日。
房子附近有一所街道小学,操场上挤满了下课出来玩的孩子,男孩在那边踢足球,玩捉人游戏,小女孩们就攒三聚五地在龙眼树下跳花绳,午后暖融融的阳光洒下来,偶尔有几只鸽子飞过头顶,看起来安宁得不得了。陆栩躺在老化的木架子下面,一只手枕在脑后,另一手抬起去拨弄垂落下来的花蔓。他仰面向着阳光,没有风,那个冬日的阳光分外暖和。
弟弟悄悄地从他背后走过去,伸出的手还没蒙住他眼睛,陆栩就感应到了什么似的,转过头来:“你也来了。”
没什么意外的口气,好像他们早就约好了似的,弟弟也笑了笑:“嗯,好巧。”
每周弟弟都要回南川住,这已经变成了习惯,路过那条小巷的时候刚好看到蔷薇花架下有个人,也许是好奇,弟弟才走过去,没想到会是陆栩,他是真的没想到,因此有的时候他也会悲观地想陆栩已经忘记了很多事,包括这个地方。
“要这个吗?”陆栩转过头问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薄荷糖。
弟弟以前很爱吃这个,念高中的时候,陆栩就跟他专用的移动仓库似的,弟弟把零食都屯在陆栩的口袋里,上课想打瞌睡了,他就从陆栩口袋或者抽屉里摸点吃的,什么零食都有,薄荷糖是最必不可少的,这种糖果算不上多好吃,但你一下扔进嘴里两三颗,那股子清凉的冲劲就能辣得你瞌睡虫瞬间跑光。
“当然好。”弟弟笑眯了眼睛,拿了一颗抛进嘴巴里,“很久没吃了,谢谢。”
他微微一笑,把脸又转回去。
“感觉很舒服吧?”弟弟在他旁边坐下来。
陆栩点点头,阳光洒在他身上,他有些安逸地闭上了眼。
“你常来吗?”陆栩问。
“没有,我一般不进来。”弟弟说,“一个人过来的话,怪落寞的。”
陆栩又点点头,他们俩之间就沉默了下去。
“我昨天看了一本书,说来生这种东西是存在的。”最后,弟弟打破了沉默,“虽然心里面知道这种东西根本不可信,我还是想了一晚上,如果有来生的话,我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陆栩睁开眼睛,默默地看着他,说:“你想变成什么样的人?”
“就是那种有平凡的父母和兄弟姐妹的平凡的家庭,做爸爸的在外面辛苦做工,晚上回来会一边看电视一边喝一点小酒,而妈妈生过小孩已经身材走形,头发是在熟人开的理发店里烫的玉米卷,没有工作也不要紧,我跟薛思琪一回家就能看见她围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然后看到我们笑眯眯地塞两口肉在我们嘴巴里......”弟弟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不是向往的神情,而是一种好像他就过着这种生活的泰然姿态,“你呢?你有想过下辈子会变成什么样吗?”
“没想过。”
“我倒是想过,我就顺便帮你想了一下。”弟弟说,他笑着吐出这句话,“我觉得你下辈子住在我隔壁就很好,你觉得呢?我们可以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上学,一起捣蛋。”说到这里,弟弟轻轻推了推陆栩的肩膀,轻声问他,“下辈子,还在我身边怎么样?”
陆栩想了想,轻轻摇了摇头:“不好。”
“为什么不好?”
陆栩看着大失所望的弟弟一直没有说话,过了很久,他才说:“下辈子,我不想你再认识我。”
这句话几乎将弟弟击垮,他低下头,嘶哑着问:“为什么?”
又隔了很久,久得弟弟强忍的眼泪都快掉下来,才听见陆栩轻缓却清晰在耳的回答。
“你一直在给,我一直在拿,这样怎么行。”
作者有话要说: 新坑开头想了一个礼拜都没想出来,我要跪了ORZ
P:对陆栩失望的筒子们希望可以耐心一点耐心一点,看到最后,或许你们会谅解他,谢谢你们~~~
☆、爸爸
弟弟和陆栩的关系渐渐好起来,我无法形容弟弟整个人的转变,非要形容的话,就像长久干涸的荒野开满了玫瑰。
我问弟弟:“你们这算重新在一起了吗?”
弟弟说:“不知道,他没说。”
但我想,说和不说也差不多了,有时候那句话也不是那么重要,如果两个人能好好的话。
清明过后,我请了假。
特意请了假是为了回老家见见爸爸。那个老家指的不是铜山,而是爸爸他那头的老家。爸爸退休后,他就搬回了他小时候住的地方,据说已经几十年没有回去过了。听说是为了我和弟弟的生父,他被他父亲用棍棒打出家门,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
上次去见他已经是两年前四月份的事了,长途汽车在环山公路上颠簸了将近三个半钟头,我在车上时睡时醒,现在回想起来关于旅途的记忆居然只剩下了背上酸胀难耐的痛觉和山壁遍开的不知名的花,常常有细小的花瓣被山风卷得很高很高,盘旋着落下来,又被风送到更远的地方去,就这样一点一点地消失在目光可以企及的最远处。
也是那次,我才知道弟弟一直瞒着我给爸爸寄钱。
倒也不能说是瞒着,也许是不好意思,弟弟只是从来没提起过。
他心肠一向比我好,只要别人对他好过,他都会惦记在心里,大概是因为怎么都无法面对爸爸,他才决定用钱来表达。
我以为弟弟会恨他,但是弟弟没有,他跟我说:“十几岁的时候我真是恨死他了,恨不得他去死,恨到连晚上都把刀放在枕边,我告诉自己如果他敢走进来我就捅死他,我宁愿进监狱也不愿意给他侮辱。”
“但我现在不那么恨他了,我可怜他。”弟弟抬头看天空,那时已近黄昏,天是一种说不清的青色,边角渗出一缕晚霞,“我可怜他,因为我知道他那时候比我更绝望,我还能等陆栩,我还有一个盼头,可他已经没有了,他再怎么等也等不到。”
“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养的狗吗,那只狗死后我们伤心了好一阵儿,我问他小狗会不会回来,因为楼下阿姨说狗最忠心,死了也会回来看家护院。我信以为真,每天晚上不睡觉,拉着你听,听会不会有动静。”
“你还记得他怎么回答的吗?”弟弟看向我。
我记得,爸爸平静地说:“不要等了,没用的,死了就死了,不会回来了。”
那时我还不甘心地多问了一句:“爸爸你怎么知道?”
现在我明白了,他知道,因为他曾经也这么等过。
对别人像恐怖片一样害怕的事情,他却无比期望它发生,可惜没有,哪有什么动静,我们的小狗没有回来,他爱的那个人也没有,死亡就是这么一回事,是永远没有归期的离别。
“薛思琪,这个世界没有好人坏人。”弟弟说,“只有做了好事的人和做了坏事的人,都是人,你懂吗?我不是原谅他,他不应该把他的痛苦发泄在我身上,我没道理为他去承受那些苦,我不会原谅他,但我能明白他,因为我能明白那种恐惧。”
“如果有一天陆栩走了,你明白吗?我不能参加他的葬礼,我不能处理他的遗物,我见不到他最后一面。”弟弟说,“我能明白那种恐惧。”
我在车站里买了一个八块钱的盒饭,走进拥挤的候车厅等待。周围的人沉默地仰着头看着滚动的电子屏幕,有的人焦急地来回走动,还有人脸上盖着报纸,编织袋往头下一枕靠在墙上就睡着了。空气里混淆着各种气味,人声喧闹。有推着小车的商贩向我兜售杂志与饮料,我摇摇头,便再没有人与我说话了。
我没有告诉爸爸我会回来,并不是为了惊喜或其他,我只是不希望爸爸为此而特意准备什么,无论是一桌过于丰盛的晚餐还是一堆积蓄已久的笑容,我都不想要。这样刻意营造出来的团聚反而令人感觉不到真实吧。
其实这个家早已不剩什么了,又何必再希求。
傍晚时分,汽车抵达了客运中心。我发现自己什么也没带就在出口处买了一袋橘子和两个柚子,一手提着,跟着黄昏泯没的方向慢吞吞地往家那边走。大概十分钟的路程,远远地就能看见那顶老旧的小青瓦双坡屋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