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传音螺,各执一只,相隔千里也能传音。”凌虚道。
“好。”桂凤楼收下,郑重纳入乾坤袋里。不知凌虚想同他说些什么,是不好当面说出来的话么?
他们随后走到遍布饭馆和小吃摊的街头。这里的食材以水产海货居多,而调味增色的香料,则是陆地出产的。他们找了家生意不错的馆子坐下,点了招牌菜,烤虾、炸鱼、蒸扇贝、香辣蟹,再配上清甜的椰子水。
品尝过美味,又并肩在岛上散步。
“前两天你在推演阵法时,”凌虚罕见地主动开口,“我在海上练剑,听见了一头白鲸的歌声。”他说,“与我们初来那日鲛人歌者截然不同的歌声,在海浪里起伏,我想起了你。下次听见,也让你听一听。”
难怪他会买那对传音螺。桂凤楼笑了:“好,我也听。”
他记起,凌虚最初对他敞开心扉时,曾提到在客栈里聆听无名鸟儿吟唱。是不是因为凌虚总是孤身一人,才会留意这些人间烟火以外的声音呢。
他们在海边,在银雪般的沙滩上走,在温暖的风、海鸥声声里走,不远处是市集的灯火和喧嚣的人潮。盖在衣袖底下,凌虚那只握剑的手,改而握住了他的手。
今晚,会不会碰见凌虚所说的那头白鲸,听见鲸歌?桂凤楼暗想。
到底没有这般凑巧。散了心,回到住处,他们在浪涛声中亲吻、入睡。
近日以来,他们已睡在同一个屋檐下了。
不日,灵材筹集齐全。
消息传来,桂凤楼当即便要动身前去阵心。凌虚就坐在他身旁。艳阳高照,时辰不太早了,两个本来早起的人,今天还在床上腻歪了一会儿,就连客房门都没有踏出过。
听了鲛人使者的传话,凌虚道:“可有我能帮忙的地方?在皋狼城,我也铺设过阵石。”
“凌真人,您愿意出手相助,那就再好不过。”鲛人使者眼前一亮,喜道。
据她所说,人手紧缺尚在其次,近日沧浪海西部屡有海兽滋扰。派遣往那个方向改造阵法的小队,确实急需一位擅长攻伐的大能坐镇。
海兽……桂凤楼心头隐有不安。身为剑道知交,他当然相信凌虚的剑法,区区海兽不在话下,这世上也没几个人能败他。身为情人,他又怎能不担心凌虚的安危?他忘不了欢好那日,破窗而入的喜鹊脚上系的纸笺。
他们的一举一动,被谁的眼睛窥探,也许这次,他要付出的代价仍不是自己,而是凌虚。
此情此景之下,他望着凌虚,听凌虚说道“好,我随行”,却开不了口。
凌虚已经随他来了,事情也走到这一步,他再阻拦,岂非像是无理取闹?
千般担心,最终只化作一句“路上平安”。
送别凌虚后,桂凤楼也来到了大阵的核心。
阵心就设在水晶宫里。这座鲛族的圣殿,以打磨光滑、剔透如冰的晶块砌成,坐落于一片宛如密林的海草深处,与外界隔绝。灵材都运了进来,光华熠熠地堆积在殿中。负责改建的几位阵法大师,也已齐聚于此。这里是至关重要的地方,在改建完成之前,无人可以出入。
对照推算好的阵法图,众人都陷入了紧锣密鼓的忙碌。
传音螺,似有异动?数日后,桂凤楼刚停下来稍事歇息,忽然感知到了什么。他从乾坤袋里拿出海螺,放在耳边。
空灵悠远的歌声,正伴随涛声送来。
是鲸歌。
“听见了么?”
“嗯。”
皓月当空,清辉洒落海面,洒在凌虚所坐的礁石上。
他掌中无剑,难得地心也无剑,抱着臂,远望一头白鲸在月下歌唱,清泉从鲸的背脊上喷涌。礁岛之畔,同队的鲛人们睡在海草编织的小舟里,草船随浪悠悠摇荡。他并非被安排守夜,不过贪看月色,还没有睡。恰逢鲸歌,让他本就思念的心,念得更切。
白鲸的歌声高亢而起,一时盖过了其他所有声音。当歌声再度低徊下来的时候,他听见桂凤楼语声带笑:“凌兄,你方才是不是说了什么?”
“什么?”凌虚愣怔。
“你说——执子之手。”桂凤楼还在笑,呼吸声轻吐在耳畔。
“与子偕老。”凌虚也笑了,续上了这句话。他终于领会过来,眉梢眼角俱是一如月光的明净。
他们没有再说什么,静静地,相隔着一片海水共同听完了这支鲸歌。
将海螺收起来以后,凌虚又坐了很久。
桂凤楼是去休息了么,还是同他一样彻夜无眠?天际隐有微光,再有一个时辰,就要大亮了。
天还没有亮。这时候,海中忽然传来凄厉的哀鸣,血水漫了出来。翻起的浪花里,那头白鲸的庞大身躯徐徐沉落。浸在海波中的溶溶白月,也沁出血色。
凌虚心头一凛,猝然站起。他感觉到脚下的礁石开始震颤,且震得越来越剧烈——
海浪狂涌,曾有过一面之缘的那额生双角的海神,从水面下升起,灯笼般的蛇瞳变作赤红,遍体萦绕漆黑的魔气。“海神大人!”“您怎么了?”小舟里安睡的鲛人们也被惊醒,纷纷叫嚷。泼天的雪浪浇过来,掀翻了小船。海蛇张开血盆巨口,咬向一个掉落海里的鲛人。它似乎已经失去神智,不再是那个庇护鲛族的和蔼神祇。
白影如电。唤出本命飞剑,凌虚毫不迟疑地迎了上去。
天色变了,雨骤风急,道道雷霆犹如光蛇,劈落在海面上。呼啸的风声里,一袭白衣与庞巨海蛇厮杀缠斗。
凌虚喘息着,掌心的剑气愈见黯淡。如此激斗,和他同行的鲛人无力插手,忙去求援了,只余他一人苦战。他原本就有伤在身——皋狼城里他以换命之术换下了桂凤楼的伤,那伤势至今没有痊愈。按方华大夫的说法,除非封剑静养十年,否则是好不了了。幽劫未了,他当然不能封剑十年,所以借咒术把伤势强压了下来,倒也行动如常。
但此刻,经络刺痛,伤情爆发。
何况千年修行的海蛇,离飞升只有一线之遥,就算他刚刚突破,修为亦不能及。凭借冠绝于世的剑法和胸中的一口气,他才能勉强支撑。
但他不退。剑修的心中根本没有“退”这个字,一如三十年前直面幽劫,一如当下。
那是……
他睁大双眸,剑气忽然停顿,不是力竭,而是因为震骇。发狂的海蛇背脊上倏尔浮现出了人影,那人孑然而立,一串飞鹤从玄色衣袖中飞出,环绕住了凌虚。在无声无息中,扣合杀伐之道,结成严密阵势。
他认得这些飞鹤。是用他送给桂凤楼的那块玄铁所炼成的阵道法宝,他曾亲眼看到这件法宝,系于某个人的腰间。再度瞧见,却是这般情形。
在被杀阵彻底困住以前,凌虚奋起余力,一剑投入海蛇口中,斩穿了喉咙。他的胸腹也在同时被獠牙刺透,鲜血瞬间沁红了衣衫。剑修手中的剑气熄灭了。他从半空坠落,破开海面,无凭无依地向水底沉去——
阵法符箓的微光,将水晶宫的内壁映亮。“凌兄?”正在潜心布阵的桂凤楼,再度察觉到了传音螺的动静。他捉起来聆听,流转着珠光的海螺在他指尖颤巍巍的,透过来的没有别的声音,只有沉静的、似水沫破裂的汩汩声,像是在很深很深的海底了。
“凤楼,”片刻以后,从海水深处传来凌虚的声音,听得出虚弱,却还平静,“你是不是说过,要与我同生共死?”桂凤楼霎时心脏狂跳,有所感知,他双唇动了动,刚想答话,就听凌虚又继续说下去:
“不过,你不必死了,因为他还活着。”
脚下一晃,就见本来封锁的阵心,有鲛人闯了进来,惊惶道:“族长,海神大人发狂了!”
第86章 终章 “你心里想的是谁,我就是谁。”……
赶到时, 一切都尘埃落定,太阳升起,风暴也已止息。
死去的长蛇漂浮在海面上, 海水都被染红。离得道飞升只有半步,这位“海神”终究没有熬过此劫。
桂凤楼抱住了双眸合拢的凌虚。血不再流,身体冰凉,那最熟悉的冰雪般的剑意, 已经散去。变得僵硬的右手仍握紧,像是攥着什么东西。他包住凌虚的手指,小心地摸了摸,发觉那是一块海螺的残片。
他沉默不语。
见到眼前场面,许多鲛人拜在死去的海神前祈祷落泪。蓝族长望向桂凤楼,面露不忍, 劝了一句节哀。她随后去检查大阵, 此地的大阵被破坏殆尽, 再想重新建起, 要花上不少功夫,很可能来不及了。几个鲛人查看一番,低声商议, 都流露出焦急之色。但是看桂凤楼的模样,没有谁忍心再去打扰他。
反倒是桂凤楼请相熟的鲛人看着凌虚的遗体, 主动走了过来, 说道:“我刚才感知,幽劫气息临近,地点却突然变化,移向了东南方。”他的眼角,有泪水浸湿的红痕。
众人随他往东南方飞遁。半日以后, 飞临一座荒岛上空,桂凤楼停了下来。
这座小岛为炽热的白汽所笼罩,杳无人烟,不存生机。
不多时,浓云涌来,黑雨瓢泼。一场幽劫,恰好降临在岛上。虽是污秽劫雨,倒不曾引发生灵之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