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洞府石门紧闭,门外栽有两株枝叶繁密如盖的碧桃树。正值夏秋之交,树上结满了粉桃,甜蜜的芳香随风飘来。
被唤做“师爹”的周靖,臂弯里还抱着一个秀秀气气的小女娃——眉眼间能依稀觅出他与甄莺来的影子,也看向被徒弟们垂涎的那株桃树,开口道:“那是从前夏珏大师兄的洞府,夏师兄他已经……已经陨落了。”
“如今在那里闭关的,”甄莺来接话,“是本门的桂师兄,即那位平息幽劫的桂仙长。还是别打搅他了。你们嘴馋,就把今日教的功课练好,为师叫你们师爹去青阳镇买。”
“啊,竟是那位桂仙长?”
“我家里还供着他的画像!”
小徒弟们更加兴奋地议论起来。
倏然间,一阵风吹动了桃树枝,枝叶摇动间,石门无声敞开,一个白衣人走了出来。
吱喳声瞬间止住,甄莺来与周靖也愣了一愣。随后周靖喜道:“桂师兄,你出关啦!”
“恭贺桂师兄出关。”甄莺来恭敬道。她已经是本门长老,在桂凤楼的面前仍然自认师妹。过去她曾对桂凤楼有所不满,世易时移,如今只余下尊敬。
白衣人笑了一笑,随手摘了颗桃子,抛给一名小弟子。待孩童欢喜地接住,他的身影已然不见。
幽劫早成陈年旧事,只在话本里、茶楼说书人的故事里才会提起。
以至于这天,当浓云在上空集聚,松江城百姓不过以为暴雨将至。随后一场黑雨飘洒而下,也没有人尖叫奔逃。
“怪咯,这雨浇在身上怎么有点儿烫人?”“为何雨水是墨黑的?”“咳咳……好呛……”当人们后知后觉地开始惊慌,忽有一雪白如鹤的少年,从天边而来,剑光自袖底出,如疾电闪。
雨丝断绝,乌云俱灭。
刹那间,天空复归了澄清。
“多谢,多谢仙人出手相救!”千百人朝着空中下拜。他们不识来客,但那一剑斩灭乌云的气势,可不就是“仙人”么?
来者自然是桂凤楼。闭关多年,曾经哄传天下的名字,也无人叫得出来了。
桂凤楼驻足云端,低头下望,心中感慨。松江城还似他记忆中的模样,人已不再是昔年那些人了吧。少游逝去以后,他回到了九华宗。百年来,他在昔日夏珏的洞府里静修,不见外客。这还是他预测到天机之后,首次出门。
消停了百年,再度现世,幽劫终究未能彻底消弭。闭关的这些年中,他对天道的体悟加深,冥冥中预知,幽劫或许再也无法消弭了。此劫不会再如以往那般酷烈,却已经成为了天地的一部分,成了云雾雪风一样的自然天象。今日他若不来,松江城不会沦为死城,但势必会有些本来身体孱弱的人,为此大病一场。
他的剑还在手,仍要守护这个世界。
以前他救人、救世,就算无人当着他的面赞美,心里也必然感激;纵使无人感激,他也有爱人的理解与陪伴。
沦落到孤家寡人以后,在漫长的闭关中,他却想透彻了,救人是因为自己想救而已。虽是生来而有的宿命,他却心甘情愿。
这恐怕就是这一世的他,所寻求的道。
他乘云而去,忽然回头。有个鹅黄衣裙的小姑娘,从后方追了过来,撞上他的目光,结巴道:“你、你一定就是桂……桂仙长吧?”
“我是桂凤楼。”他看出这小姑娘略有修为,应该是某个仙门的弟子。
小姑娘朝他行礼:“松江城是我家乡,此次遇劫,多谢仙长出手相救!我……我从小听着你的故事长大,一直……一直都很仰慕于你。”她脸颊泛红,见桂凤楼微微含笑的样子,又壮着胆子续道,“不知您要去往何处,若有闲暇,可否让我请您喝一杯茶?”
桂凤楼认得出她的眼神。他虽远离人世多年,这眼神却不陌生。
“不必言谢,”他笑说,“随手而为罢了。我也不值得你的仰慕。”
“为、为什么?”
“因为我是个既滥情、又薄情之人,待我以真心者,皆被我辜负。”他摇摇头,“我这个人还命里带衰,身边的人,没一个有好下场。这杯茶,恕我谢绝了。”
小姑娘呆住,吃惊地看着他。
这时候,突有一个声音道:“谁说的?我好得很,再活上一万八千年也无问题。我也不怕你辜负,最好今晚就入洞房,先把名分定下来。”
这下子连桂凤楼都流露出惊愕之色。
是谁?
他猝然回首,望见不远处的树下浮现出一个身影。他的目力超于凡人,却看不清这人的面容,似笼罩在云雾里,又似整个人陷身在梦中。
那究竟是……谁?桂凤楼没有出声,只凝注着对方。说不出的熟悉,说不出的亲近,万般想念,却又不敢相认。
“凤楼。”
那人又唤了一声,从树荫里走了出来,走向他。阳光照临,仍是看不见脸,只因覆了一张银质的面具。
桂凤楼却像是谁都看不见了,世界上只剩下那个身影。
眨眼间那人来到他面前,伸手勾住他的腰,将他揽入怀中。胸膛温热,心脏跳动,是血气健旺的躯体,绝非僵冷的鬼物。桂凤楼没有躲,口中问道:“你是谁?”
“你心里想的是谁,我就是谁。”
覆着面具的男子在他耳畔,轻轻道:“那你现在,心里想着谁?”
别传·辰宁
人死为鬼,徘徊人间的鬼魂,尚能寄梦、夺舍、伤人;鬼死为聻,但“聻”又是什么?从来没有活着的人与鬼知晓,楚辰也不知。可茫茫天地之外,那是最后一处,有可能寻到谢崇宁的地方了。
他的魂魄散去,而后,磨灭了意识与自我。曾经的仙君楚辰,只剩下一点点执念——要寻找什么东西。
他变成了无形无质的“聻”。就像是某天,忽有一阵拂面的风格外温暖;或者一粒无暇的六瓣雪花,离开了漫天飞絮,恰巧落在你手心。那或许就是逝去的亲人挚爱,对你送来的一声问候。
“他”就成了这样一缕风,与千千万万缕风相似,却还存留着纤毫的区别,这区别便是“楚辰”曾存留世间的明证——掠过长空、横穿山峦、飞越沧海,永无停息地迁徙,与每一颗微尘相撞,期望某种玄妙的际遇。世界如此浩大,但无垠无涯的时间里,也许终有一日能找到。
人与人未能相见,山与水定会重逢。
眼睁睁看着楚辰在面前堕天,久已沉寂的心弦,忽地铮然巨响。
原来他还没有断了情丝。
他低头下望,见凡界震荡,被此界之天压制已久的“阴影”也开始躁动,一场浩劫,即将降临在堕仙所扰乱的脆弱天地中。没有片刻犹豫,谢崇宁抬手,从神魂中剥离出了自己修炼数千年的道基。犹如长剑之形的道基在掌中嗡鸣,他折断了一截,令它化作星尘散失,再也无法补齐。
仙人之身,已是过去。浮现在眼前的往昔种种,也让他有了明悟。
“天道,我知你曾期许我,接下‘道’的权柄,成为众仙之祖,神中之神。但我心有私情,终究不能担当此任,愿归凡尘,代行天意。熄人间劫火,守万世安宁。”
他亲手断了道基,便是要将自己流放凡间,再不会有登仙归来的一日。
在纵身跃下轮回台时,谢崇宁心中闪念。
是因我的冷漠,才招致了如今结果,待来世,但愿可以补偿他……
他未能办到,又或许还是办到了。
别传·眷侣
上清界流传着一对神仙眷侣的传说,其中一方,是平息了幽劫的桂凤楼桂真人。他有过连篇的风流轶事,也曾销声匿迹多年,如今再现身于人前时,都与他的道侣为伴。就像形与影,从不分离。
他的道侣是个神秘男子,常以银甲覆面。偶尔有人看到摘去面具后的脸,各自言语形容,却又并不相似,好像有着变化多端的多个面孔。但是男子周身散发的如星天一般深邃、如雷霆一般威严的力量,又明明白白地昭示,的确是同一个人。
而世上惟有一人见过,胸膛上的深紫色蝴蝶。闭拢的门扉后,月光所不及的幽暗处,在滴落的水珠、炙热的雾气、灵肉的颤抖中,那只紫电之蝶仿佛在呼吸着,翕动双翅吻上莹白如璧的背脊。低沉嗓音于耳畔轻语:“这次你再敢叫错名字,我就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