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猿随手接住,定睛看去,水润鲜红芳香,却是颗惹人垂涎的红果。
“你这小娃,想贿赂我?”巨猿摇摇头,边说边啃了一口,满足地咂咂嘴,“嗯,甜倒是甜。不过主人立下的规矩,我可是不能打破的,你只有自个儿撑下去了。”他几口吃完,舔了舔手指,随即消失不见。
桂凤楼没有留意他的走。汹涌而至的兽潮,牵引住了他的全部心神。他扔给巨猿一颗果子,也只是感谢它教导自己剑道而已。
再度听见沉闷响声时,桂凤楼回过头,看到凌虚正从门后走出来。
如何?他动了动唇,想要问,待到看清了凌虚的模样,就知自己已不必再问了。环绕凌虚周身的剑气,比从前凛冽、凝实得多,拔升了一整个境界。
桂凤楼放了心,然后倒了下来。
他太累、太累,这口气一泄,就算是现在楚辰出现在他面前,他恐怕都站不起身来了。
他没有摔倒在地,被人横抱而起。
凌虚看着怀里人。在他接受传承的时候,桂凤楼却在这里迎战妖兽。看得出,是一场漫长苦战——桂凤楼的气息虚浮,脸色苍白,一倒下,就昏睡过去了。
凌虚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冲动,低头,吻上了那因虚弱而微微张开的唇。
第85章 沧浪 如雪山融水从山巅坠落汇为江河,……
桂凤楼再醒来时, 已被安置在床上,凌虚守在一旁关切地看他。灵力仍枯竭,一时半会儿还无法复原。
望着他睁开的双眼, 凌虚嘴唇微动,像有千言万语要叙,最终却只是说:“醒了?”
“嗯……”桂凤楼低声答,气虚不足、软弱好欺的模样, “凌兄,给我渡些灵力可好?”
他连视线都难以凝聚,因此眼波显得那么朦胧,像笼了整座空山的微雨,雨里藏着将醒未醒的梦。
“好。”怔了怔,凌虚应道。他托住桂凤楼的背脊, 小心地将人扶坐起来。
呵, 这是要为我运气传功?察觉到凌虚的掌心正在凝聚灵力, 桂凤楼牵起嘴角, 笑了。
“我有个更好的法子。凌兄,你……”他凑到凌虚的耳畔,悄声说了一句话。
他虽虚弱, 呼出的气息仍是温暖的。
凌虚垂眸看他,无言地拥紧了他的身体。
如雪山融水从山巅坠落汇为江河, 激流向他奔来, 同时兼具着冰雪的凛冽和狂澜的冲势。他被激流卷住,几乎在这一吻中窒息。敏锐地察觉出对方的青涩和对随后之事的茫然,桂凤楼主动剥去那上清界人人景仰的剑修的道袍,让清修多年的躯体沾上晶莹的凝液,曾经以冰结成的剑终究沦为他掌心之物。冰不再是冰, 冰的剑化作血肉的剑,刺入他,贯川他,侵夺他,在他的血肉里交融,血溶于血,肉连着肉。他被一次次捅死又在每次抽离时复活,简直要被弄得发疯,身不由已,神魂颠倒。桂凤楼软声地求饶,只得了片刻安宁,待他缓一口气,却又再度陷入血肉的“行刑”。
桂凤楼在迷离中想,若是少游,这时候恐怕会对他大哥心生愧疚,神思不属;可凌虚不然,他不管旁人妄议,不计较自己过去,不在乎俗世眼光。此时此刻,眼中只有自己。
“嗤拉”一声,窗纸破了。
有什么撞进来,就停在窗棂上——床上的两人被惊扰,都不由抬头去望,竟然是只喜鹊。
眼下还是白日。他们闭了门、掩了窗,并未布置守御结界。因为这件事虽不宜当众而行,但他们也未觉得,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地方。所以这只全无灵力的凡鸟,才能轻易地闯进来。
窗棂上的喜鹊,羽毛黑白相间,纤细的脚上系着一块红绸。风由破碎的窗纸窟窿里卷入,吹得红绸簌簌飘舞。
哪里来的喜鹊?是来道喜的么?
道……新婚之囍?桂凤楼怔怔地想,与驻在窗沿不走的喜鹊对视。喜鹊也在盯着他,一瞬间,那漆黑如豆的眼珠里,似乎露出了讥诮的神色。
桂凤楼张了张嘴,嗓子却喑哑发不出声。他的心脏猛地抽紧,又往下沉落。像有看不见的阴冷潮水,涌上来淹没了他。
这眼神,好像——他难道已诞出了幻觉,生出了妄念?
夏珏,是你么?是你来看我,看我……与别人成亲,与别人交欢,再一次地背叛你?我总是无法自抑地为他人动情,心意不坚地背叛你,也知你一直意气难平。纵使魂归冥府,你也要前来警告我吗?你若实在看不下去,就回来找我,亲自与我清算可好?
思绪紊乱,心口剧痛。桂凤楼几乎都忘了,他已经与夏珏断绝了情谊。
哪里有一天,他曾放下过夏珏。
那擅闯的喜鹊并无动静,只是目光冷冷地望着屋内,系在脚上的红绸飘飞不停。绸子有一节鼓起,里面好像扎着东西。
凌虚率先回过神来。他的手,原本还搭在桂凤楼雪白赤裸的腰间,先将滑落在地的锦被隔空摄起盖于桂凤楼身上,接着掐诀一扬,挥出剑气。未伤鹊鸟,隔空削断了红绸,剑气挟某物飞了回来,落入他的手心。
破开的绢绸里,露出了一枚卷起的纸笺。凌虚将它展开,桂凤楼也从恍惚中惊醒,连忙坐起身去看。
纸上只写了一行字:三十日后,沧浪之水。
字迹陌生,辨认不出动笔之人,桂凤楼在一刹那间回想起多日以前,他与李绪在客栈里亲热时,有人送来过一个匣子。匣里只有一页薄纸,李绪似乎看到了什么,他看到的却是空白——不久,李绪身陷恶鬼重围而死。他总怀疑,李绪收到的是张催命符,但李绪刻意地隐瞒了他。
此际,看清红绸里裹的纸笺时,桂凤楼心头一紧。好在这行字,凌虚看见了,他也看见了,明明白白,这次他没有再被蒙在鼓里。
“这是何意?”凌虚眉头微皱,抬眼再看,那只喜鹊已拍拍翅膀飞走了。
它只是来送信的。
“幽劫,”桂凤楼没有立刻接他的话,合上双眸,凝神感知了片刻才说,“我有了极其微弱的感应,在东南方——鲛人所居的沧浪海,就在那个方向。想来是楚辰,他暗中操纵了这只凡鸟前来挑衅,赌我敢不敢去。”
他嘴上说着,心底却想,真的是楚辰么?
楚辰未死,天底下也仅有楚辰与自己能预先感知到幽劫,何况楚辰迫切地想要铲除自己。于“沧浪之水”,一定设下了埋伏。
可是,这又不太像楚辰的行事风格。凡界城池密布,而自己能救则救,不论楚辰怎么筹谋,都够让自己疲于奔命,为何偏偏要将劫雨降在鲛人的国度?鲛人非我族类,楚辰就那么断定,我连鲛人也会相救?
他真的会救。
但楚辰与他并不相熟。一直以来,楚辰都不与他正面对峙,不给机会商量周旋,不肯将他与谢崇宁联系起来,其中心境,桂凤楼倒是多少能够理解。
“我陪你去。”凌虚断然道。
“凌兄,我……”桂凤楼张口就要拒绝。上次是李绪,这次会不会是针对凌虚的陷阱?太过危险,他不能再失去刚刚心意相通的情人。
他心念飞转,还在考虑如何推脱,凌虚已经问道:“你有所顾虑,是么?我记得你曾经允诺我,要与我同生共死。”
“我说过。”与凌虚对视,直面着那双如剑刃一般清透的眸子,他只能如此回答。
就连凌虚也变得难缠了,桂凤楼心中暗叹。凌虚已经看见了那张纸笺,剑修性直,或者说执拗,连自己恐怕都劝不动。
“那就一道走,凌兄。”桂凤楼说,“劳烦你了。”
纸笺被收起,桂凤楼仰头,去吻凌虚的唇角,低声地呜咽、歂熄。
他心里怀着某种忧虑,因此在挑弄凌虚的时候,不知觉地更卖力气。
此刻光景,也许未来有一天也会消失。
羽翼挥动,穿破稀疏絮云,向高天拔升。风愈发暴戾,拍打在身躯上的力道,足以碾碎肉体凡胎。就连这具强健的妖兽之躯,都有些岌岌可危起来,一片片羽毛从双翼间脱落。濛濛金光亮起,流转周身,抵御住了暴风。
直到连云层都被远远抛下,苍穹中,一粒粒星子浮现,犹如星辉织成的千目之海。在星辰与星辰之间,有一些黑暗到仿佛能吞噬星光的涡旋,散发着远古魔物一般冷酷而浩瀚的气息。妖兽全不迟疑,一振翅,飞入了最大的涡旋之中。
风声突然停息。这里是天的一极,也是从来没有人抵达的地方。
不似外界罡风呼啸,里面寂静如死,被深紫色的电光映亮。一团混沌灵力悬浮在最中央,雷霆闪烁其上。
光华一闪,妖兽化为柳怀梦的模样。他驻足在这团混沌前,低头望去。电光映在他眼睛里,他看见了比夜更深的黑暗,黑暗里有无穷无尽的幻影,每个幻影都在演绎着纷争、战乱与暴戾。
“这就是天道的另一面么?”柳怀梦喃喃。
是这方大千世界鸿蒙初开时,与天道一同诞生的双生子,是这个世界的阴影。千万年以来,它从未凝聚成形,始终被天道压制于此处——
这里,就是天地间最为久远的牢笼与棺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