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并没有完全成功。从混沌中溢出的暴戾散落到凡世,增长了妖族的力量,借妖族之手将世间化为血海炼狱。于是天道创造了谢崇宁以拨乱反正,令人族振兴,暂止一时之乱,但世界仍渐渐走向失衡……幽劫并非凭空出现,也不是楚辰所散失的力量,他不过是借用了这股不安定的力量而已。
如此秘辛,只有楚辰这般从仙君境界跌落的方才知晓。
所以柳怀梦等人当然也就知晓了。
秀美的少年,朝那团世间至暗的混沌伸出了手,低语:“把你的力量交给我,让我去做你的人间化身吧。光与暗,善与邪,除却对立,亦可熔于一炉——”
桂凤楼在人间代行天道,我行另外一半。若天道将人间视为放羊的牧场,我就做狼群的头领;若天道将人间视为果实累累的树,我就是修剪坏枝的剪刀。
他知道混沌看着他,天道也在窥视他,听得见他的想法。
幽劫只是这方大千世界崩溃的起始,天道,你终究做出了错误的决定,也是时候换一种方式,与你的双生弟弟和解了。
一缕烟气从柳怀梦掌心飘出,没入了混沌中,无色的烟沾染上了暗紫的雷霆,化作一只紫电之蝶,印刻在那里。没有被吞噬,混沌认可了他。沉默旁观的天道,也没有出手阻拦。
面前的混沌,开始缓慢地变化,幻化成人形。紫色的蝶影,停驻在似乎是胸口的位置。
那就是我们未来的躯壳了,柳怀梦心想。丑陋的妖兽之躯,当然只能暂且一用。看灵力凝聚的速度,恐怕要上百年,才能成形。
不止他,意识海中的李绪、以及仍呈心魔本相的夏珏也在注视着,每个人各怀心思。
……也不知这具躯壳,会生得像谁?
不曾耽搁,他们第二日就上了路。
凌虚将先前交予剑仆,被那老猴精扔入潭中的佩剑,也递给了桂凤楼。这把鲜少离身的剑,桂凤楼乍接过来,就“嗯?”了一声。
见他愕然,凌虚道:“那位前辈还剑与我时说道,这是谢你那颗果子。”
剑身似被人重新淬炼过,绽射出耀目光华,清亮剑刃上,隐约映出一道虹彩。本就是神兵,如今气势更加强盛。
“哦,”桂凤楼一笑,“他老人家没说虚话,还真的馋凡间那口鲜果,一颗果子就收买了他。”倒也算一段仙缘。
各召飞剑,乘风而行。跋涉十多日后,他们飞临了沧浪海上空。
沧浪海水体青碧,遍生珊瑚,世代为鲛人所居。数千年以前,陆地上的人族被妖兽奴役的时代,鲛族也曾与人族结盟,共抗妖类。这些上身与人无异,腰部以下换为一条纤秀鱼尾的鲛人们,甚少离开家园,待来访的人族倒是颇为友善。
两人还在云端,就听到了歌声。
那歌声犹如天籁,随海鸥盘旋而升,直上天空。桂凤楼低头望去,见一名鲛人歌者坐在雪白的贝壳上,没入海水的鱼尾轻轻摇曳。环绕着她,许多鲛人在碧波里翩翩而舞。鲛人女子臂间缠着银色的薄绡,鬓发上插着红珊瑚和产自陆地的绿松石,鲛人男子则在上身披挂珍珠和月光石连缀成的珠串。一头抹香鲸浮在欢歌曼舞的鲛人当中,鲸背上乘坐着三位年长的鲛人女性,那是鲛族的掌权者。
再远处,停泊着两艘大船,甲板上挤满了凭栏张望的游客,都是自陆地而来的。
他们此来,恰逢鲛族十年一度的海神诞。不便扫人兴致,他们飞落在海面,等待鲛人们结束。
待歌舞止歇,一头小海龟浮出水面,驮着几根剔透璀璨的紫水晶,游向贝壳上的歌者。这是歌声得了海神认可,受到海神的赏赐,欢呼声里,歌者面露喜悦地收下。
随后热闹继续。有的鲛人提早退场,有的仍意犹未尽地起舞,看对眼的年轻男女结成舞伴,歌者唱起了更欢快俏皮的歌。那头抹香鲸分开人群,主动向桂凤楼与凌虚游了过来。
“两位可是九华宗桂道长,与玄天宗凌道长?”到了近前,鲸背上的一位鲛人长者放声道。
与人族不同,陆地上城池林立、小国如云,从来没有一个人族共主;但偌大汪洋,仅仅沧浪海里有鲛人聚居,因此她们也是整个鲛人一族的族长。
“正是。”桂凤楼行了拜见礼,“想不到蓝族长竟会认识我们。”
对方郑重道:“两位的事迹,就算偏远如沧浪海,亦都传遍了。不过我能认出两位,还是凭借海神大人的指点。海神大人已经在等着了,还请随我来。”
“那就烦蓝族长引路。”
抹香鲸游弋在前,一路往下潜去,水体渐从缥碧转为幽暗,直到前方现出了巨大的海底洞穴。
一行人进入洞穴,里面并不昏暗。夜明珠的莹白光辉,将盘踞其中的巨物之影投射在洞壁上。
“你们来了。”海神浑厚的声音道,“桂小友,沧浪海有幽劫将至,是么?”
没有寒暄,直入正题。桂凤楼望过去,这位海神原是一条得道的海蛇,额头上生着晶玉质的双角,眼中所见只是它的一小部分,还有硕大无朋的身躯隐没在洞穴深处。听说自从数千年前,它已是鲛人一族的庇护者。
“莫非海神大人也有预感?”桂凤楼问。
海神道:“前两日突然心神不定,像是不祥之兆。见到你来,我才知是幽劫。”它已臻半步化神境界,对天道自有感悟,因此多少能感觉到异常,又接着说:“桂小友,吾知晓你在皋狼城等地,曾借守城大阵抵御幽劫。然,沧浪之海浩瀚,欲建成此阵,所费心力更要十倍于之。”
“海神的意思是?”
“你们初次访我鲛族,有些话不宜现在道明。蓝泉,你先带两位贵客安顿下来,明日领他们去珊瑚礁看一眼吧。”
“是,海神大人。”鲛人族长蓝泉应声。
风尘仆仆的二人,受鲛族盛宴款待,宴后在蓝泉安排的客栈里歇息。
第二日清晨,蓝泉登门,领他们前去珊瑚礁。
沧浪海中的珊瑚礁,犹如一片生长在海底的密林,鱼群在鲜红的枝杈间洄游。步入深处,那些巨伞般张开的珊瑚上皆附着一颗颗乳白色的卵。透过卵壳,有些望去浑浊如雾,有些隐约可见幼鱼的轮廓,有的即将破壳,可以清晰地辨认出孩童的面目。
蓝泉引他们驻足在一颗鱼卵前,那只幼小的鲛人正在撞壳,才裂出一条细小的缝隙。蓝泉并不出手帮忙,桂凤楼与凌虚也在一旁静静观望。良久,那条裂缝被撞开,迅速延伸、蔓延开去,外壳大块地脱落,小鲛人从窟窿里爬了出来,被蓝泉抱进怀里。白嫩的小脸,鱼尾还透着薄粉色。
“这片珊瑚林,是我族世代繁衍生息的地方,”蓝泉这才于开口,“我族孵化幼崽,需求冷暖、水流、灵脉流向三者合宜,江海虽大,却仅有此处契合。我族流落在外的族民,都要回来孕育后代。如果放弃沧浪海另寻住处,且不说尚未出壳的幼崽如何办,我鲛人一族也将灭绝。海神大人让我带你们来此,恐怕正是为了说这件事。”
桂凤楼明白过来,他瞧着蓝泉怀里的鲛人婴孩,笑了笑,伸出手,蓝泉便将孩子递给他。
他身上虽无鲛人的气息,那孩子却很亲近他,“嘤”了一声,将小脸埋进他臂弯。桂凤楼抚了抚孩子细软的胎发,道:“既然如此,那就想办法,为沧浪之海修建大阵吧。我也会竭力而为。”
鲛人并非人族,海神没有把握他会出手帮忙,于是动之以情,也确实戳中了他的软肋。
沧浪海上本就有守护结界,但鲛人的阵术,与人族有所不同,改造起来更费工夫。
桂凤楼再次给池掌门发了信,请他派遣阵法大师前来。鲛人一方也找来族内专修阵法的修士协助。人很快就到了,几个人不眠不休,在皋狼城大阵的原型上重新推演,又花费多日,将改造之法推算了出来。
接下来,还得等待人手的调度与灵材的筹备。这也需要几日时间,算是短暂的空闲。这天,推演一完成,他便回去找凌虚。
他们如今住在鲛族的迎客岛上,最好的一家客栈里。刚到客栈外,桂凤楼就望见海边剑光冲天。
凌虚正在练剑,剑气卷起千堆雪浪,威势比从前更盛,显然又有精进。不远处,还有好奇的鲛人从水底探出脑袋偷瞧。他飞掠过去,剑光几乎是立即就停了。感知到他气息的凌虚收剑回头,桂凤楼笑道:“凌兄,走,我们去集市转转。”
凌虚自无不允。
迎客岛的半边风光恬静,坐落着数间客栈,另外半边就是集市。叫卖声、议价声、欢笑声,热闹非凡。人来人往,还浑然不知即将降临的灾劫。人族与鲛族在此处通商,数条河道纵横贯穿,店铺临水而建,人从桥上走,鲛人从水路过,俱都方便。来自陆地的矿石、草药、琉璃瓷器,产于海中的珊瑚、珍珠、鲛绡织物,应有尽有。
桂凤楼随意地游览,没有想买什么东西。他见凌虚在一间小铺前面停步,原来看中了对洁白的海螺,问清价钱,就掏灵石买了下来,然后望向他,将其中一只塞进他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