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知到气息,脚步声渐近,夏珏抬起头来。
桂凤楼前来时,在这清寂幽谷之中,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夏珏——一如多年以前的初见,晨光跃动在发间,倒映在清亮双眸里。那衣不染尘的身姿,似从最风雅的诗篇中步出来的。
他们对视着,然后夏珏笑了。
“你都猜到了。幽劫是因楚辰而起,我等都是他分裂出的化身。我替他办了不少事,如今将他取而代之。”
“是。”
“还能不能回到初识的时候?”夏珏轻柔地问,“将以往抛作云烟,只有你我,过无灾无劫、无忧无怖的生活……”
桂凤楼沉默,他便耐心地等,直到桂凤楼说:“不能,否则我如何向死去的人交代?”
“我明白了。”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他本来也只是随口一问,不曾抱有希望,所以眼底的沉郁之色,并未因此增多几分。夏珏抬起手,没有催动任何咒术,将一剑刺来的桂凤楼揽在怀中。长剑穿胸而过,他抱得很紧,越是用力,剑就刺得越深。汩汩流水声在胸口作响,滚烫的血捎带着生机一同流逝。
他在桂凤楼耳畔,以极低的语声呢喃,既是虚弱,也是哀求:“我做了许多错事,原谅我,好不好?”
桂凤楼不语,他的声音更低,又说:“那你等等我,等我回来,好么?你若不答应,就……绞灭我的魂魄吧。我是因你而生的心魔,你不容我,我便无处可去。我不能下幽冥,忘川会磨灭对你的记忆,那时我的本身都会消失。既是同样的下场,我宁愿你送送我,好过淹没在孤冷的忘川里……”
没有人能比他说得更恳切、声调更哀婉,哪怕他是在要挟,在以命相赌。腥甜的血气萦绕着他,他已闻见忘川畔彼岸花的香气,到了临死关头,他还要以他仅剩的残魂作赌,赌桂凤楼终究舍不得他,赌桂凤楼还想与他纠缠。心魔从生至死都囿于一个人的身上,却也最擅于魅惑人心。
“你休想……”他感觉到那人的泪水,落在他背脊上,桂凤楼终于回应了他,“休想一了百了,你所欠业债,我等你一起赎还。”
夏珏眼底透出笑意,埋在桂凤楼肩头,断了呼吸。
淅淅沥沥,山间的浮岚,兀然带来了一场细雨。
雨丝斜飘,打湿衣襟,沾上血色向地面滴落。是怪物的血,也是亲手弑杀的爱人的血。
桂凤楼呆坐在雨水里,久久不动。他没有回想与夏珏有关的往事,那些记忆像蘸满毒液的刺,稍一触碰就令他痛苦难当。他好像什么都没有想,只是空茫、木然地坐着,任凭雨线冲刷着他。该做的事,他做完了;该杀的人,死在他剑下。从无后悔,不过累了,提不起力气动一动,躲避这惹他厌烦的雨。他流的泪水已经太多,已经哭够了,为什么连天都要擅自代他哭?
直到他发觉一把伞,停在了上方。他慢慢抬头,看到了替他打伞的李少游。
“下雨了,我来接你。”李少游道。
他浑身沾着潮湿的水汽,细小的水珠,从裘衣的绒毛尖上滚落,眼神镇静,声音也很沉稳。但桂凤楼多少猜到,自己独自离去后,他心里一定忐忑不安,因此寻了过来。
“少游,我杀了他,”他一边说着,一边朝接他的少年伸出手,“幽劫也从此解决了。”
他的手被握住,从泥泞的地面被人拉起。李少游温声道:“实属不易。”
“的确不容易。你大哥的在天之灵,亦足告慰了。”
“大哥从很久前便开始忧心幽劫,看到今日,一定会高兴的。”
站稳以后,桂凤楼也没有松开紧握的手。以前只要提起李绪,便有无形阴影横在两人之间,但今天,他不想再管那么多。李绪要他等,夏珏要他等,柳怀梦也说过类似的话……却谁都没有说明白,要等到什么时候。他愿意等,可是当下的风雨,却只留他一人面对,直到李少游为他送来了一把伞。他累了,需要汲取温热,从李少游掌心渡过来的温热。他全身都被雨水浇得冰凉,唯有这点温热,安抚着他,抚平了他刚刚对这天地诞生的怨恨。
他不是无情无心的仙神,有一颗破碎了许多次,又被勉强拼起的血肉做的心,就在刚才又破碎了一次。造化如此耍弄,他怎能不怨恨?
山路崎岖难行,他们并肩走在雨里。残病之躯,和伤痕累累的心,彼此搀扶着。
桂凤楼最后回看了一眼。夏珏死后幻术失效,庞大的兽躯显露了出来。覆着鳞甲的前胸被剑气刺穿,血水在地面横流。他念动咒诀,一蓬火焰飞去,点燃了妖兽尸躯。
“少游。”
“嗯?”
“我答应会回来,并非去寻死。”
“我信你,所以只带了把伞找你,否则就会叫上随从了。”
“抬棺材的随从么?你想过,是不是。”
“想过。”
“呵,少游……”他笑了一声,尔后轻声道,“只剩我与你了。”
燃烧在妖兽尸躯上的火光经雨不灭,映亮了两道身影。在伞下,一人揽住另一人的肩头,将唇印上了对方的唇。
多年后,皋狼城主府。
“少爷,早些休息。”端来一盏茶,老管家道。
“嗯,放下吧。”李少游应了一声,却连头都没有抬起来。灯烛明亮,案前的他鹤氅披身,白玉发冠更衬得面上没有血色。正值盛年,鬓间已有了白发。
老管家瞧着他,心头感伤。大少爷去后,自己承蒙李家恩情,被赐延寿灵药,得以亲眼看着小少爷长成。大少爷从前勤勉,小少爷不止是勤勉,甚至拼命,接任城主以来日以继夜地操劳。据说接纳了淮泗两城的难民,安置在清源山中拓荒后,也着实多了不少繁杂事务,但少爷实在是不顾惜身体。他劝过,少爷的属下们也劝过,没人劝得动。看似闲散随和的李少游,强硬起来与李绪如出一辙。
还有小少爷的婚事……这些年有许多人劝他成家,他却力排众议,将远嫁姑姑家的堂弟季旻接了过来。唉,那可是外姓人哪!
老管家退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放下笔,喝了一口茶,李少游望向窗外。
曾有许多次,他在片刻闲暇中不自知地望向窗外,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在观察庭院中的那丛素馨花。等花开了,复又落尽,桂凤楼就会来吧?为了避嫌,也因为大哥的关系,幽劫平定后桂凤楼终究没有长留皋狼城,但每年都会来看望他,住上几个月。李少游暗暗怀疑,他所称的在外游历,其实也是在替自己寻医问药……但是没有结果,所以每次回来,桂凤楼也不提及,只是笑着说说路途上的趣闻,带些各地的风物特产给他。
再过几日,阿旻也要在族中秘境试炼了,就像自己当年那样,李少游思忖。这副担子,如果有人能接下……
晚风萧萧,穿窗入户,吹皱了案上的文书,风里挟着素馨花的渺渺幽香。
“表哥,我有点紧张。”古木森森的试炼之地里,季旻道。
“嗯,我那时也紧张,你刀法练得不错,应是能过。”李少游安坐在宽大的靠椅里,说道。
“倘若……过不了呢?”
“那也没什么关系,明年再来就是。”
倘若明年也过不了呢?季旻没有再问,因为李少游正含笑望着他,双眸明澈平静,说道“去吧”,堵住了他将要出口的话。
我还可以等到明年,身体还能支撑,但是再久——最好别让我等太久。季旻竟然读懂了表兄未说出口的话,只有转身,独自向前走去,面对他的成年试炼。
当季旻的背影隐没在藤萝小径深处,一个女子悄然浮现。
“千百年来,你是第一个带把椅子进来的。”
“老祖宗,我没有力气嘛。”李少游嘴上这么说,仍撑住扶手,想站起来。
女子叹息一声,手掌轻按在他肩头,按住了他:“辛苦你了。”
“没什么辛苦,接下了担子,就尽力而为罢了。”
他没有看错人,一个日夜后,他迎接了气息蜕变的季珉。府里的庆贺宴,自然早就置办妥当。
似乎是放下了重担,贺宴过后,李少游一病不起。
他开始愈来愈漫长的昏睡,渐渐难有清醒时分。有次他从昏睡中醒来,视野里白茫茫成片,什么都看不清了。他心知自己就睡在家中床上,却像是睡在雪地里。皓白月色在上,皑皑雪色在下,相映的银白辉光里,忽有一道人影款款而来。天地间他唯一能看见的颜色,也是他等候了一生的恋人。
那时候他说,“等皋狼城的事都办完了,我们就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住,在雀鸣里醒,在松涛里睡,我的手艺不错,给你做烤鱼和山猪肉吃”。
“你是来接我走的么?”他问。
“是,”那人说,“少游,我找到个四季如春的好地方,你会喜欢的。”
“好,和你一起,当然哪里都是四季如春。”
百年后。
“哎师爹你看,那边,那边!”
“那棵树上的桃子全都熟啦,我们能不能……”
“师父,那是谁的洞府呀?”
路经十王峰上的某座洞府前,年纪尚幼的弟子们吱吱哇哇地叫起来。刚晋升为长老,收下这群小徒弟的甄莺来,闻言瞧了过去。她陷入片刻晃神,没有做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