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没有亲眼见到夏珏的尸体。
收起子蛊,桂凤楼僵卧着,没有再动。
他两眼睁着,不知望向虚空某处,眼睛里是干涸的,一滴泪水都无。几天来他一直没有哭过,就算心知夏珏凶多吉少——不止是推断,冥冥中他已有所感觉。
……凌虚就要来看我了吗?还是再过一两个时辰?许久后,他模模糊糊地想道。晨与昏,日与夜,关在屋子里的他不怎么能分辨了。
每日凌虚都过来陪他一会儿,这时候他的心里也会好过些,然后他又把凌虚打发走。想要人陪,又想独自待着。
他也知道这样对待凌虚,实在是伤人,但他管不住自己。充沛的精力与耀眼的自信,好像一夕间从他身上褪去,残留下来的只有孤独与疲惫。
还没有等来凌虚,桂凤楼就睡着了。
几日来他第一次入了梦。从朦胧的白雾后,夏珏走出来,走到了他面前,轮廓鲜明、犹如生前。
“阿珏,”他叫,“你死了吗?”
“你以为呢?”夏珏说,“我死了,凤楼,我已经死了,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他望着怔怔无言的桂凤楼,又说:“我来质问你,你为什么不哭?李绪死的时候你哭了,你为什么不为我哭?”
他愣住,纵然心中悲戚,仍是气得笑了:“你连这个都要攀比吗?”
“当然要比。原来你只爱他,不爱我。”
他本来还在笑。夏珏却站在那里,静静地注视他,眼睛像深邃乌黑的晶石。看夏珏那么认真的样子,他也开始慌神:“我……我怎么会不爱你?”他焦急地想要证明,可是想不出证明的法子,最终他将五指插入胸口,掏出了自己的心,“我给你看,给你看看我的心。”
胸口敞开了大洞,他挖出来的那颗心脏轻飘飘的,托在掌心,被风一吹就消散了。
原来只是一个空壳,里面已烧成了灰。
“我心里只剩下了灰烬,阿珏,你看见了吗……都随你去了。”他说。
没听见夏珏的回应,桂凤楼就醒了过来。他的手指正搭在胸膛上,透过纤薄的皮肤,能感受到一颗缓慢跳动的心脏。他活着,心跳自然没有停止。如果将它挖出来,真的会变为一团尘灰吗?
指尖微动,他的手耷拉下来,落在床板上。他不可能当真去挖,那只是个梦,他只会掏出一颗血淋淋的心,而后,在一事无成的痛苦中死去。
还有那么沉重的担子,背负在他肩头……
好几件事待他去做,必须寻到楚辰,阻拦其继续为恶,桂凤楼心底都清楚。但此刻,他还是恹恹地躺着。
“桂道友,你可好些了?”一个清冽的声音,忽然落入耳中。
桂凤楼抬起眼,道了声“嗯”。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都没有察觉凌虚的到来。
探望他的白衣剑修坐在了床边,将提着的食盒放下、揭盖,说:“吃点东西吧。”
他张口想拒绝,话到嘴边又改了口:“那你抱我起来,喂给我吧……替我剥个橘子就好。”
他不是不能,是不想动。凌虚果然也纵容他,抱住他,让他倚坐在床头,盖好锦被,又从食盒里拿了个橙黄的蜜桔,剥开了皮,一瓣一瓣地喂到嘴边。
桂凤楼半躺着,就他的手,慢慢地吃。
“有点酸。”他忽道。
凌虚一怔,想把橘子放下来,他又接着说道:“我还想吃。”
凌虚便继续喂。
“这一瓣最酸,”桂凤楼再咽下去,评价道,“这么酸,一定是夏珏。”说着说着就笑了:“因为他总是酸溜溜的。”苍白憔悴的脸上,展露出了多日未有的笑颜。
凌虚沉默不语,与他对视。
脸上的笑意消失了,桂凤楼突然挨过来,将脸埋入他的胸口。
察觉到衣襟渐渐湿透,凌虚无言地抱紧了怀里人。他不知道该怎样安慰桂凤楼,只希望能分担些许桂凤楼的痛苦。
桂凤楼哭了好一会儿,仿佛身体里的血,都化为眼泪流了出来。他再出声时,还带着哽咽,但吐字已经很是清晰。
“凌兄,你千万要好好活着。”桂凤楼说,“如果我死了,你也要活下来。”
“因为夏珏不在了,你也不想再活着,是么?”凌虚道。
他的话里第一次带了刺。性情平和的剑修罕见地生了气,这股怒意,就像漂浮着冰川的海面下的火焰,看不见,又确确实实地灼烧着。
桂凤楼也听了出来。他从凌虚的胸膛上退开,颊边犹带泪痕,摇摇头说:“我不是。敌方太危险,要解决幽劫,看来最终要以命相博,死也是难免。”
凌虚不太懂得人情,猜不透这句话有几分真,几分假。他也没有费心去猜,而是说:“你不会死。在我死以前,绝不会让你死。”他说得很郑重,字字千钧。
“凌兄……”桂凤楼默了片刻,道,“那就一起,你不抛下我,我也不抛下你。我们死也要一起死,好不好?”
“好。”
“我答应过方华,将他的尸骨送回广陵城方家。”桂凤楼随后说,“离开广陵城后,我们再依照师尊赐的那张图谱,前去剑修大能罗昊的传承地。寻到楚辰以前,要尽快地拔升修为……凌兄,好吗?”他一口气交代完这些话。突然间,他的眼睛里重又闪烁着光彩。他一直哭不出来,哭了一场后,昔日的他似乎也随眼泪苏醒了。
“好。”凌虚仍道。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桂凤楼往窗外看了一眼,天幕中正是月明星稀,“那明日,明日就动身吧。凌兄,你早些休息。”
刚才连坐起身都懒得动弹,需要人抱的他,主动往里挪了挪,将本就宽敞的床榻让出一半:“别回去了,你睡在这里吧,明早也方便些。”
凌虚望着他,点了点头。
第84章 备战 凌虚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冲动
早晨, 桂凤楼醒了过来。
昨夜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是有个可信赖的人躺在身边,倚靠着他,空茫茫无所凭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总归比一个人待在黑暗里胡思乱想,要好得多。他不说话时,凌虚陪他沉默,以心跳和呼吸声与他作伴;他偶尔出声, 也总能得到回应。
最终桂凤楼睡着了,这一觉他睡得很熟、很安稳,夏珏没有再次入梦。现在醒了,胸腔里一片清爽,那些淤积于胸的哀痛与心若死灰的怠惰,仿佛已经远去。
刚才在将醒未醒之际, 好像梦见了一片海, 水波澹澹的碧蓝之海, 舒缓的浪涛声在耳畔回响……也不知是预示了什么?
出了会儿神, 桂凤楼收起思绪,转头望向凌虚。凌虚已经起身了,衣冠齐整地坐在床边, 正观看一本剑典。听到床上动静,凌虚抬起头来, 目光与他相接。
“早。”桂凤楼道。
“早。”凌虚说这个字时, 似乎嘴角微弯,那张不苟言笑的清俊面容上,有笑意一闪而逝。桂凤楼没有看清,很想再看一看。
不一会儿,他已穿好衣物, 同凌虚走了出来。多日以来首次踏出房门,甚至连阳光都觉刺眼,他眯了眯眼睛,突然明白凌虚笑的是什么——旭日当空,其实时辰一点都不“早”了。
“凌兄。”桂凤楼又叫了一声。
凌虚看向他。以前桂凤楼觉得他冷硬如剑,在今日的艳阳彻照下,他的脸却如雪玉冰晶,映出璀璨的光彩。眉梢眼角,都像是手法最精妙的工匠用冰雪塑成的。
“走吧。”桂凤楼说,主动伸出手,握住了凌虚的手。那只手本来无意地垂落着,当他牵起时,旋即收紧了,像攥住了什么不可丢失的珍贵之物。
“好。”凌虚道。
他们默契地先去拜会了池掌门,向其辞行,然后踏上前往广陵城方家的路。
赶到广陵城时,已是三日以后。事先传了书信,自然有人迎接。方华的灵堂,也已布置妥善。
方家是修道世家,方父方母都有修为在身,样貌年轻,望上去只似方华的兄姊。满目缟素的方府,与神情憔悴的两人,都让桂凤楼心生悲凉。
继他们之后,又有吊唁的客人登门。方父去迎客了,方母还拉着他,低声向他询问爱子陨落时的情形,问得很细。桂凤楼向她陈述,说着说着,就见方母眼眶红了。她含住泪,谢过了桂凤楼,又絮絮地说起了方华从前的事:学剑不成转去学医,颇有医道天分,本来可以在家稳步修行,却偏喜欢出门历练、结交朋友;好在并未忘记家里,每次回家,都会带外地物产回来,是个孝顺孩子……
桂凤楼耐心听着,安慰着她,一边想,方华是被我亲手扶棺回乡,死时身旁也只有我一人,所以方家长辈皆以为我是爱子出门时结识的挚友么?他却无法辩解,他与方华不仅谈不上挚友,甚至方华还口口声声地说厌恶自己。
人送回来了,当然不能一走了之,他主动留下来,为方华守灵一晚。
凌虚也陪他留守。给长明灯添油的活轮不到外人去做,两个人就静静坐在灵堂的一角。
烛火摇曳,在往生咒的诵念声里,方母始终站在灵前,不时添灯油,或是擦拭香案,佝偻着背脊,显出几分老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