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事。”桂凤楼不知道自己的脸色,看起来是不是真的“无事”,但他仍要嘴硬。
凌虚突然牵起了他,用带着薄茧、坚韧有力的手,握住了桂凤楼的手。
“我心中烦闷的时候,就会去练剑,”凌虚道,“一握住剑,愁绪就消散了。”
所以,你要邀我练剑么?桂凤楼本来还没有哭,听他安慰,冰凉的水液反而从面颊滑了下来。
“凌兄,”他含泪而笑,回握住凌虚的手,“我也一样。”他轻声地,絮絮低语一般地说:“在我心里,我把你当成我的剑。”
握住你的时候,心里也会好过许多。
第81章 堕天 他在瞳仁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渺……
接连几日, 前来助阵的修士陆陆续续地赶至。
九华宗掌门池鉴真人领着众弟子,是到得最早的一批。
“见过掌门。”事先接到了传讯,桂凤楼飞遁上前, 行拜见礼。
池鉴颔首,扶起他,询问道:“珏儿人在何处?”身为亲传弟子,夏珏都不来迎接为师?
桂凤楼答:“夏师兄在闭门画符, 我去叫他来。”
“罢了,让他忙吧。”池鉴真人挥挥手。这位心思通透的老者,觉察到了桂凤楼话语中的生疏,暗叹了一口气。两人曾在宗门里闹得沸沸扬扬,他当然听说过,但小辈们的私事, 他是不便多嘴的。
接着, 池鉴真人又简略问了几句。
关于自己追查幕后黑手, 最终如何找到这里, 桂凤楼在之前的书信里同他说过了。现在当着掌门,以及随同到来的数名大能的面,他又说明了一遍。
没有提牵扯其中的前世纠葛, 这些事连他都不曾完全理清。
还刻意避开了夏珏的所为。
不止柳怀梦的死,夏珏究竟在幽劫中扮演了何等角色, 他会继续查下去, 查清楚。但他不愿意让任何一个旁人知道——
那是他与夏珏的事。
不论他最后怎样决断,那也只能由他来决断,谁都不可插手!
生是他的人,死……每次他想到这里,都会打住, 不肯再想。
在桂凤楼的安排下,众人很快忙碌起来。
池掌门的面子很大,如今桂凤楼的面子也不小。虽然他近日仅救下松江城,未能拯救淮泗两城,但至少他提前示警,让两地百姓及时撤了出去。三十多年来,他是第一个能预知幽劫、应对幽劫的人,说出来的话自然颇为管用。
居住在山中的隐修,都已打过了招呼。池鉴真人带来了两名主修驭兽的长老,一个指挥浩荡鹰群在天空瞭望,一个指挥密密麻麻的鼠群,潜入地底探索。这两支兽族大军不惜死伤,以身躯铺路,配合着一位受邀而来的阵法宗师,开始稳步向深山推进。桂凤楼、凌虚等人,则将探查出来的机关秘阵,全部斩破拆除。
敌方尚且龟缩,还不见踪影。
俯卧在昏暗地穴中的鹰翼六足妖兽,从一个漫长的晃神中醒来。
他又忍不住忆起往事。堕天的这些年,他一遍遍地想过,他究竟从什么时刻起走错了路,才落得……如今下场?
升入仙界后,他与谢崇宁四处游览,择定一处山清水秀的所在,立下洞府。
既已修成仙身,就不必再忧虑高悬头顶的天劫,他以为这安逸恬静的日子能永远过下去,他与宁宁,会一直相守到时间的尽头。
最初,他还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
他们打坐,论道,闲谈,在同一张床上休憩,一齐拜访仙界的友人。发现谢崇宁将愈来愈多的时间花费在静修悟道上,他只是抱怨几句,撒了撒娇。楚辰知道自己的道侣性情淡泊,本来也不会沉溺于儿女私情。
都是老夫老妻了……何须再彻日彻夜地缠绵,依偎在一起说腻死人的甜蜜话?
他两千岁生辰时,谢崇宁送给他一把剑。从仙君风胡手中买来,工艺一流,材质绝佳。
楚辰高兴不起来。他托着剑身,看了眼就说:“一百年前我生辰,你送的也是剑。”
“你不喜欢?”谢崇宁道,“我再寻枚剑坠给你。”
“你也送过多次了。”
“那你想要什么,告诉我,我去找来。”谢崇宁平心静气地说。
我已得道成仙,我能缺什么?我求的只是你一份心意罢了。
哪怕你亲手摘下的一朵野花,也强过你想都不想、自以为我喜欢,就用仙灵石买来的剑!
楚辰心潮激荡,他凝视着谢崇宁,看清了那人眼中的疑惑之色。相伴了上千年,曾经最善解人意的师尊和道侣,现在竟然读不透他的心。
宁宁,你到底……
他开始更频繁地求欢。打断谢崇宁的静修,将人拉出洞府踏青。搜集各色珍奇的食材,替爱人烹制仙馔。谢崇宁无奈地纵容他,却在每个闲暇时抓紧修行。
“都成仙了,何必如此勤勉?”再一次撞见谢崇宁打坐,楚辰不禁问。他是比从前懈怠了。他入道的初心是追随谢崇宁,一直追到飞升,就再无所求。
谢崇宁抬眼望他,神色清明无波,说道:“天地之妙,感悟不尽。”
其后的某天,楚辰在修行时遇到了疑难,谢崇宁为他讲经。
他站在一边安静聆听,越听越是心头震骇。
“哪里听不懂?我再为你讲一遍。”谢崇宁语声顿住,向他询问。
他确实听不懂了。他的天赋,是被谢崇宁赞许过的,否则也不能与谢崇宁携手飞升仙界。但两个人的差距,竟不知不觉间变得如此巨大。
楚辰张了张嘴,没发出声。恰在这时,一缕华光从阁楼的小窗中穿入,斜映在谢崇宁脸容上,映亮了那双清透如琉璃的眼睛。
淡漠、悲悯,俯瞰众生。
沐浴在光辉中、端坐在蒲团上的谢崇宁,仿佛一尊神明的塑像。
他明明站在谢崇宁面前,他明明不是凡人,亦是仙君……却好像一并沦入那被俯视的芸芸众生里!
“你是谁,”他惊诧,脚下不知觉地往后退去,“你到底是谁?”
宁宁,他的宁宁在哪里,何时变成了这样一个陌生人?
面对着笼罩神圣之光的谢崇宁,他的心魔却于此刻诞生。一缕浅淡的黑烟,凝结在意识海上空,面貌模糊不清。
楚辰逃走了。谢崇宁追上他多次,又被他甩脱。
“你生了心魔,放任不管,有陨落之危。”谢崇宁道。
“不必你管。你放我……放我自己来应付!”他用尽手段,掩藏自己的踪迹,终于将那人彻底摆脱。
多日以后,他才泄出风声,让谢崇宁重新找到了他。
他身在一个山体漆黑、草木不生的深谷,地缝里流淌着暗红色的熔岩。本来盘踞此地的一窝腾蛇已被他拔剑肃清,千里之内,再无活物的气息。
一袭白衣的谢崇宁飞落在谷中,看见他,只是淡淡说:“坐下,听我诵经,将心魔净化。”
“好。”楚辰微笑。
话音未落,幻火升腾,一座巨型法阵在山谷中浮现。他杀腾蛇抽出来的筋,所炼制成的乌黑细索,宛若游蛇一道道自地底窜出,缠上了谢崇宁的手足。阵道是他的擅长,连谢崇宁也及不上他。
大阵、黑索,牢牢禁锢了谢崇宁的力量,他走到那人面前。
这些时日里,楚辰四处调查,终于洞明了真相。原来,天道才是一切的源头。天道“同化”了谢崇宁,蚕食了谢崇宁身为人的本心——皆因为天道是个废物!
他们所出生的世界,被谢崇宁匡扶过后,又渐渐地走向混乱失衡,一场浩劫即将降临。天道无能为力,便吞噬谢崇宁,令他化为天道的一部分,从而执掌天地权柄……
还能再挽回么?
“你这是做什么?”谢崇宁不解。他手足俱被黑索勒紧,身子动弹不得,也没有露出怒色。
楚辰不答。他伸出手,抚上了谢崇宁的脸颊,忽而往下,裂帛声起,撕开了衣襟。
在下方涌动的深红岩浆里,没入了轻软的雪白布料。接着,又有涓涓鲜血滴落,混着浊色的稠液,“嗤”地化为青烟。
他没有轻易地放过那人。
他憋了太久,心底也积蓄了太深的怨气。如果谢崇宁忘记了自己是个“人”,失却了对他的爱,那他宁愿用鲜血与痛楚,激起谢崇宁的恨意!
哪怕你恨我!用雪亮的、宛如利剑的眼神瞪我,口中诅咒我的死——
“你恨我吗?”在一遍遍地折磨,甚至连入魔的他都开始觉得不忍的时候,楚辰问道。
面前人早就没了蔽体的衣物,只有乌黑的细索,在莹白肌肤上勒出红痕。遍身污浊、伤痕累累,神色却还平静。
谢崇宁看着他,动了动唇,吐出一句话。
“我怜悯你。”
仍是那样淡漠、悲悯,俯瞰众生的眼神,不会被任何事物所玷污。
他在瞳仁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渺小如蝼蚁。
“啊——”楚辰凄声嘶吼。刹那间,浮于意识海上的心魔,膨大数倍,转变为最浓重的墨色,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
他踉跄后退,周身被业障的黑火吞没,突然反手抽出长剑,一剑劈落。
这把谢崇宁送给他的松纹剑,斩开了仙界与凡界的壁垒,他的身子往凡界迅速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