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众人都反应过来。幽劫初次降临,就是那时。
“原来那幕后黑手的巢穴,就在这里?”方华道。
桂凤楼点头:“他布置传送阵,特意将少游移来此地动手,我便料想到了。”
“既然是他的老巢,敌暗我明,且占地利,不宜在此开战。”夏珏道。
“你说得不错,”桂凤楼叹了口气,“巢穴之前必定机关重重,危险万分。若是拖延观望,待到多地爆发幽劫,我们又将疲于奔命……”
“但是,”他话锋一转,“敌方本来可以躲在暗处,借幽劫消耗我们,却急切间向少游下手,恐怕他那里也出了变故。他刚刚被少游重创,现在正是剿灭他的大好时机。等他缓过来,就太迟了!”
桂凤楼还不知道,楚辰急于夺舍一具肉身,是因为夏珏的反叛。夏珏步步紧逼,已夺取了本体的大部分力量,几乎就要“篡位”了。但他的猜测,却八九不离十。
“好,一鼓作气,剿灭他。”凌虚率先道。
两名剑修都很激进。
医修方华则眉头微皱,思索着说:“敌方能操弄幽劫,实力非同凡响。是否应该再慎重一些?”
李绪殒命,李少游修为尽失,他们伤亡惨重。只凭余下的几人之力,能否与敌人相抗?他忍不住要怀疑。
“我已经传讯回九华宗,向池掌门请求援兵,凌兄也向玄天宗去了信。”桂凤楼朝凌虚看了一眼,点点头,“由池掌门出面,联络了诸多人物,其中不乏阵道大能。集合这些人的力量,这次掘地三尺,也要将敌方挖出来。”
“我明白了。”发觉桂凤楼心意已决,方华不再多说什么。
他也同样期盼,能尽快了结这件事——在幽劫中惨死的人,实在太多了。他的好友李绪,还是桩血淋淋的新仇。
“我去备战。”夏珏起身走了。众人商议之时,他出奇的沉默。
他本来不是一个话少的人。
桂凤楼抬眼凝望他,直到他背影消失在门后。
关上门,布下封锁的法阵,夏珏走到书桌前站定,取出淡黄符纸和朱砂笔。
他一手捞着衣袖开始绘制符文,有些心思不属。
要不了多久,我这只蛀虫就要被揪出来了,他自嘲地想。自从本体寻到他,他为本体的灭世计划,着实做了不少脏事。
“笃笃笃”,房门响了。
笔锋一顿,夏珏仍站在原地没有动。外面在叫“阿珏”,接着问“在么”,片刻后,他察觉到了从门缝间溢进来的剑气。
夏珏丢下笔,走过去开门,挥袖在笼罩门扉的浅金色光华上一拂,将法阵解除。
等在门外的当然是桂凤楼。他已经抬起了手,五指间凝聚着一道雪亮剑光,看似下一刻,就会忍不住将门劈开。
瞧见夏珏,他笑了笑,掌心的光芒随即熄灭。
“在忙什么?”桂凤楼问,“你是不是在闹别扭?”他含笑的眼睛,那么亮,又那么媚,纵然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探究之色,也让人生不起他的气。
“画符,不想人打扰而已。”夏珏转身,将他让进门。
摊在书桌上的符纸,也明明白白地展露出来。桂凤楼只瞥了一眼,又重新望向他。
“有事寻我?”夏珏道。
“有。”话音未落,房中响起了清脆铃音。桂凤楼手中突然变出一枚小金铃,当面摇动了它。
夏珏脸色微变,这是本体炼制的金铃,发出的催魂魔音,曾令他险些神魂泯灭……
耳畔轰鸣,无数错乱癫狂的念头涌了上来,冲击他的神识。他捂住胸口,身子摇晃,好在铃音迅速止歇了。
“还难受么?”桂凤楼收起金铃,扶住他,关切地问。
他喘息着摇头。
等他缓了一缓,桂凤楼说道:“我缴获这枚金铃后,试出了催动之法,也对旁人使过。它对我不起效,对方华不起效,似乎只对寥寥数人有效……阿珏,”他正色,“这次围剿楚辰,你留下吧,他的能力看来刚巧克制你。”
“我躲在后方,让你去迎敌,我放不下心。”夏珏推脱。
“我要你留下!”桂凤楼厉声道。
他突然疾言厉色,让夏珏怔住,轻声一笑说:“你怎么了?”
这不像你的态度,不像你会说出的话。
“有许多人前来相助,你不用担心我的安危。”桂凤楼也知待他太凶,缓和了语气,“不论你想做什么,都别去了,好么?”
他话里有话,夏珏自然听得出来。
本体夺舍不成,必定让李少游恢复了些许记忆,他不会对桂凤楼隐瞒。桂凤楼不是傻子,足以推断出不少真相。先前皋狼城那一战,自己临阵倒戈,都还没有交代清楚。
“我留下来,你就既往不咎么?”夏珏索性问。他伸手揽住面前人的腰,将人带进怀里,他的身体炙热贴着桂凤楼的身体,在耳畔低语:“如果我告诉你,柳怀梦是被我所杀,你还会不会……”
他听到那人呼吸乱了,胸膛一紧,他被重重推开。
夏珏踉跄半步,站稳了。
“柳怀梦现在何处?”桂凤楼问。他脸上没有多少震惊之色,只有悲凉哀痛,与最深沉的失望。
晶莹的眸子里,像盈了泪。那隐隐的泪光若滴落下来,恐怕也是酸楚的。
时隔多年,你又要为他落泪?夏珏的心里也泛起又酸又苦的潮水。他指了指自己胸口:“借宿在我体内。你要杀了我,为他报仇吗?”
房中陷入了静寂。他等着,等一个答案。
桂凤楼望着他,缄默不语。惯常握剑的手垂在身侧,有那么一刻,手指绷紧了,似要凝结剑意,让紧盯着他的夏珏的心也随之揪起……这只手却又慢慢松开了。
“当年的事,是我与柳怀梦先对不起你。”桂凤楼说,“往后莫要再做错事了,大师兄。”
大师兄,夏珏很久没有听他这么叫过了,三个字尽是疏离。
他看着桂凤楼拂袖而去。
“你终于肯认了?”意识海中,一袭水红轻衫的柳怀梦道,“你还不敢告诉他,李绪也是被你设计而死。”
夏珏没有理会他。
他主动说出口,是因为这些事,很快都要瞒不住了。不止柳怀梦,还有李绪之死、淮泗两城的陷落、他暗地里为本体所行的罪孽……
他早就猜到桂凤楼的反应,却还要再试探一次。
桂凤楼没有忍心对他动手,而是与他恩断义绝,以他对桂凤楼的熟知,桂凤楼是不会再回头了。
他的猜想被印证,也等于宣判了他的死。
不能要了。夏珏低头瞧了瞧身上披的九华宗玄色道袍,忽然嗤笑出声,喃喃道。
在他爱上桂凤楼以前,他是个无甚出格的道门大师兄。刚拜入九华宗,就因天资出众,被掌门挑去做了闭门弟子。十三岁时他已胜过原来的同辈第一,将宗门“首席大弟子”之位收在掌心。
他从小受清净道法的浸淫,又蒙师尊教导,一直温和待人,指点师弟师妹时也很尽心。
只不过偶尔诧异,心里为何会突然涌出一股戾气?他似乎不该生气,这件事并不值得如此计较。于是他暗暗自省,将冒出头来的坏脾气,都压制在心底,仍是那个广受敬重的大师兄。
直到他为桂凤楼的背叛发了疯。
他差一点就入魔,又或许他躯壳里早就藏了个魔物,这时苏醒过来。
“哦,原来你在这里,我的心魔?”那日,在濒临崩溃的绝望之中,他的耳畔多出了一个声音。魂魄的剧烈震荡,引来了本体的注意。
凭他一人无力相抗,从此陷身于黑暗。
宽厚的师长,敬慕他的弟子们,多年累积的名望,还有这具躯壳……
这些他拥有的,属于“夏珏”的东西,都不能要了。
桂凤楼不能接纳夏珏,那他就舍弃过往的一切。
漆黑的蝴蝶从他手背上飞起,越墙而出,代替他的眼睛“看”向了离去的桂凤楼。那人只留给他背影,始终没有回过头,走得全不迟疑。他无声地发笑,猩红的眸子里,好像血液在流淌。
我本来可以做一个人,因为你,又变回了心魔。
桂凤楼走出来时,脚步还很稳。
他的心神中却如狂涛骇浪。柳怀梦果真已经死了,难怪他从不现身,只在梦境中与自己相会。难怪夏珏不在身边时,也同样寻不见他。
是被夏珏所害的。他当时修为薄弱,我本该多加留神。魂魄还在,我要想办法,为他重塑肉身。
桂凤楼乱糟糟地想,心脏剧痛,像被人用力地一块块撕扯开来。他不止失去了一个爱人,还是两个。
夏珏……
他的初恋,至今还爱的人,他突然又想再看一眼。但走时带上了门,回头也看不见了,桂凤楼知道他今天是回不了头的。隔了柳怀梦的性命,他怎能原谅?
他其实早就猜出夏珏有异,但只要没有实据,或者由夏珏亲口告诉他,他宁愿不去多想。如今真相被赤裸裸地揭开,他只能决断,再也逃避不得了。
“桂道友,你怎么了?”庭院前,他遇上了凌虚。这位淡泊似雪的道长,担忧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