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避不开,也没有再试图闪躲,眼看着兽爪落了下来,神情镇静无波。早在桂凤楼不原谅他、离他而去的时候,他就已决定舍弃这具肉身,与往日割裂。他舍得下,待自己也极狠。
——“三千界”的其中一方小界域里,凌虚正愕然地问:“桂道友,你怎么了?”
桂凤楼先前寻到了他,他陪着一道穿梭各界,将众人解救出来。突然,他发觉桂凤楼的脸色变了。
“他,他难道……夏、夏珏……”桂凤楼摇头,急切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是眼尾泛了红。夏珏交给他的那只噬心蛊的子蛊,在掌心剧烈地挣动,好像感应到了母蛊的危急。
夏珏正处生死之危,可是他竟无法帮忙,这片大阵他所知甚少,找不到阵心,也来不及相救。
快逃,阿珏,撑不住就快逃!千万别硬撑,我恳求你……
一蓬血雾爆开,利爪捅穿了夏珏的胸口,一节节捏碎他的肋骨,挤烂他的血肉。寄宿在心脏里的噬心蛊凄厉地哀鸣,极度的痛楚充斥了感知。视野陷入黑暗,生命如流沙逝去。
无人能在这样的伤势中活下来,夏珏的魂魄,被逼出了残破不堪的身体。
他死了。
常人的肉身如同塞紧了口的瓷瓶,容纳着魂魄,而濒死的躯壳,就如四面漏风的破布袋子,可以轻易地任由魂魄进出。此刻夏珏的肉身是,楚辰的妖兽之躯也没有好上几分。在摧毁了夏珏的躯体后,强行催动的秘术开始失效,兽躯也在飞快地委顿下去。
夏珏、李绪、柳怀梦的魂魄,一齐化光冲入了妖兽的躯壳里。
也该到了最终决战的时刻!
在妖兽体内的意识海中,分。身们与本体,首次面对面地相见。若说庞大妖物的模样还能够虚张声势,楚辰的魂魄,就唬不住人了。他只余下残缺的一缕,自胸口以下,都已化为虚无。常年浸染在黑暗里的他,散发着浓郁的魔气,再也觅不出当年仙君的影子。
没有寒暄,连半句话都没有说,三人便围攻上来。或许是因为出自同源,他们的配合竟然相当默契。
楚辰节节败退。
他太孱弱,天意也背离他。险险避开李绪的一招时,他看清了李绪眼底的炽烈战意。转眼望向夏珏和柳怀梦,亦是如此。杀气如燎原火,无可阻挡地漫涌来,将他四面围困、吞噬。
你们都有甘愿为之搏命的东西——楚辰暗想,为了桂凤楼,为了天地苍生,是吗?而我只能凭着一腔恨意,因为我所珍视的,什么都不剩了。我也多想,为护着某人,一步不退……
堕天的数十年间,他报复天道,摧折了无数条性命,却愈来愈清醒地知道,谢崇宁回不来了。他再杀死多少人,哪怕毁灭这方世界,都回不来了!
战斗越酣,他越忍不住思绪涌动。
他抑制不住地分神。
燃烧了许多年的恨火未曾熄灭,但在交战的三个人面前,气焰矮了一头,且越加地气短起来。楚辰甚至没有发觉,他早就悄然间中了某个幻术,这幻术侵蚀了他的意志,让他妄念丛生,变得软弱。
他生出了幻觉。在幻象中,他看见谢崇宁,那人含笑凝眸,朝他伸出手。
他也将手探了过去。他没能牵住暌违已久的恋人,而是受到了致命一击。最后残存的魂魄,就在这一击中瓦解了。
不止是胸口以下,楚辰的肩颈、下半张脸、鼻梁与眉睫……都失去了。败亡之际,他忽然觉得可笑。
天道,你到底棋高一着,让我的分。身们,还有恋人的转世,全都与我不共戴天,最终取走了我的命。我这一生都是场笑话,天道,你看够了,满意了?
在消散前,他爆发出了声势浩大的一击,将全部力量化为滔天巨浪。这饱含怨恨的灵力之浪,以自身为祭,率先磨灭了楚辰自己的残魂,接着向三人卷席而去。不将这股力量发泄殆尽,巨浪便不会停息。
浪涛的咆哮之声,响若雷鸣。
这个刹那,刚才还配合无间的三人中,柳怀梦与李绪忽然对视了一眼,李绪微微点头,他们一齐往后飞退,留夏珏落在原地,独对浪头。夏珏有所察觉,想退却被后方涌来的力量阻挡。这两人困在夏珏体内时,到底是如何背着他暗中商议的,就连夏珏都不知晓。
巨浪兜头浇下,吞没了夏珏,释放出了毁灭之力。当潮水退去时,显露出来的,是一团污黑的混沌。夏珏连人形都不能维持,被打出了心魔的原形。脱去了温文秀雅的表象,就只是丑恶、污秽的魔物罢了。
“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容易陨灭,”柳怀梦瞧了一眼,目光流露憎恶,冷冷道,“不过也够你安分几千年了。”
夏珏,那滩蠕动的黑色混沌,没有做声。
“柳道友,这又是什么意思?”李绪道。他眉头微皱,看着突然在身周环绕升起的囚笼。他的魂力不及柳怀梦,猝不及防间,已经挣脱不出了。
柳怀梦望向他,态度变得客气许多:“李兄,我还有些事情要做,为免你插手,只能委屈你在里面待上两日了。”
“你要做什么?”李绪追问。
柳怀梦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你还记得本体和谢崇宁是如何落到现在下场的么?我要做的,就是不重蹈他们的覆辙。”
他当然早就计划好了,秀丽若女子的眉目间,皆是果决之色。
李绪若有所思,陷入沉默。
本体灰飞烟灭了,还有两人不是受困,就是伤重,这具兽躯,自然由柳怀梦接管。
妖物撑起了身体,将地面上的夏珏尸骸一口咬住,吞入腹中。
属于曾经的仙君楚辰的大部分力量,回到了妖兽的躯壳里。片刻后,流血止住,焦枯的双翼覆上新生的羽毛,如今由柳怀梦操纵的妖兽一振翅,从阵心飞了出来。
众人被营救出来不久,寄托在虚空中的“三千界”就失了效。半空中,浮现出了那头庞巨的妖兽。
感知到了灵力波动,桂凤楼立即仰头望去。
焦灼的目光落空,他没有寻到那道身影——夏珏!你到底人在何处?
他的身子忽然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因为他看见了一块玄色的碎布片,从空中飘落,其上浸满了血。那是从夏珏的衣物上撕扯下来的。
提起剑,桂凤楼动如飞电,追上了高空。他二话不说,便是一剑斩出,雪亮的剑意将苍穹照彻。
杀,杀了它!
他不敢想,夏珏如今是何境况,只有专心凝聚剑气,先杀了楚辰再说。
妖兽并未与他硬拼,扇动双翅,躲开剑气,迅疾地往远处飞去。这是要逃遁,桂凤楼决不能放过它,也御剑而追。
他的遁术不差,却在数十息间,渐渐被抛在后方。
为什么,楚辰明明受了伤,竟似实力还增长了?桂凤楼越追,越觉心寒。比起他与李少游所碰见的那个残魂,比起他在三千界中迎战之敌,为何楚辰像是又恢复了不少?
——如果这次大费周章都无法剿灭,待楚辰躲藏起来治好伤势,还能不能再有今日的机会?
他顾不得浑身作痛的肌骨,将遁法一催再催,用到了极致。仍在眨眼工夫,那妖兽不见了踪影。
无论如何都感知不到妖物的气息了,桂凤楼愣在原地。紧接着,身后的凌虚追上了他,池掌门等人也跟了过来。
“不见了?”他听见有人道。
桂凤楼回过头去,在云端踉跄了一下,被凌虚扶住。他瞥了眼,摇摇头,抽回了手,自行走到池鉴真人面前。
“掌门,夏珏恐怕……他恐怕已……”他嘴唇嗫嚅,垂下头,没能说完这句话。白发苍苍的池鉴真人眼底湿了,却还轻拍他肩头,宽慰道:“人各有命,勿要太过伤怀。珏儿的事我知晓了,你也受了伤,快去疗伤吧。”
房门紧闭,昏暗中,桂凤楼躺在床上。
他被掌门要求静卧疗伤,已经养了好几日。
当初虽然血染重衣,都是皮肉伤,其实他伤得不重。现在伤口差不多愈合了,他却还不想起身,只想一个人待在屋子里。
池掌门率人找过夏珏的下落,最终只有那块残破的布料;他们又回到山里,挖出了楚辰的巢穴,搜出大批炼尸的灵材;此事已传遍天下,目前正邪两道,都在搜捕那头形貌怪异的妖兽。这些消息都是由凌虚告知他的,因为除了凌虚以外,他谁都不愿见。
桂凤楼有些心灰意懒了。
若论战力,楚辰尚可以应付,但此人的遁法、隐匿和阵术,却要远超凡俗。每一次交锋后,楚辰安然退走,他却损失惨重……他失去的,已经太多了。
这件事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了结?怎样才能了结?
他还要再付出多少代价才够?
抬眼看了看搁在枕畔的传讯莲灯,灯芯仍是熄灭的,莲灯勾连不上夏珏的气息。桂凤楼又从储物袋里摸出了噬心蛊的子蛊,幼小的蛊虫还活着,安安静静地卧在他掌心。若母蛊死亡,子蛊本来应该绝食而死,它却未死。这几日,桂凤楼因着这只蛊,心里略得安慰。他也知道,或许只是因为夏珏殁于三千界中,当时身在外界的子蛊没有感知到,无从判断母蛊的生死才会如此。但他忍不住要抱有一丝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