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着。”
他相信桂凤楼说的是真心话。从起初还不知道幽劫背后是否人为,到如今查出了主使人,也许很快便能将幽劫解决了。
也许还要好几十年……以他凡人的寿命,说不定已等不来那一天。
他们相拥着,彼此都怀有重重心事,却谁都没有出声叹息抱怨。分别在即,为何非要提不愉快的事?
“凤凤。”李少游忽然笑了,凑在对方耳畔,亲热地叫。
“你叫我什么?”桂凤楼眨了眨眼,讶异问道。
到底是转世,连这句问话都一样,他在心底暗想,嘴上说:“我早就想这么叫你,像叫只小猫小狗。”
“谁是小猫小狗?”桂凤楼嗔怒,“明明你才是只狗……”他撞了撞李少游,李少游还击,两个人打闹着,不知不觉倒在了床上,四目相对地喘息。
桂凤楼伸手,小心翼翼地触碰他胸膛上先前被他亲手挖开的那一处:“还疼吗?”
“不疼。”外伤已经结痂,没什么异样了。
“嗯。”放下心来,桂凤楼又挪动了动,更挨近他,笑着说:“不知为何,你我多说几句话,最后总要打起来。”
“谁叫我……是只狗呢。”
在城主府的别院里,他们也曾经像这样打闹。李少游记起那时,他身体有了反应,却还看不清自己的心意。
“你都认了?”
“认就认了,”他又叫,“凤凤,凤凤。”
“……哎。”
他们鼻尖对鼻尖,身子贴在一起,彼此都察觉到对方的动情。
“少游,今天可以吗?”顾虑到他伤势初愈,桂凤楼问道。
感觉到他的手指轻柔搭在了自己那处,李少游张嘴想回答,骤然间胃里翻腾起来,连肠子都开始绞痛,他顾不得说话,就伏到床边。这些天他粒米未进,凭辟谷丹活命,因此要吐也是干呕,半晌只呕出了一滩酸水。
他吃不进东西,也许不只是这具躯壳坏了,还是生了心病。他终究绕不开李绪,放不下那一声“嫂子”,
这样的举动,对身旁人来说无异于羞辱,李少游几乎不敢、也不忍心再转过身来看桂凤楼。
捂着胃的手背上,被一只手轻轻地按住,似水温热的灵力渡入,缓解了他的不适。
“没什么,少游,”桂凤楼反而在安慰他,“你明日就要走了,我们就躺着聊聊天,好么?”
“……好。”他接过桂凤楼递来的帕子,将嘴角擦拭干净。
清理了那摊水迹,拉起快要掉落的被褥,他们躺在被底,真的聊起了天……依偎着,说些闲话。
入了夜,月色皎洁,却未能映亮庭院中的人影。夏珏用隐匿术藏起身形,隔窗望向屋里。
“李少游已经毁了。他的肉身之力,倒也不是不能复原。但他无法修炼,直到如凡人那般寿终,也等不来复原那一天了。”他带笑,轻轻巧巧地说,“不如你这大哥出面,把他也叫来吧……李绪?”
“住嘴!”意识海中的李绪魂魄愤怒道,“他年少,还好好地活着,你要我劝自己亲弟弟去死?”
“呵,看来你是觉得,好死不如赖活着。”夏珏摇头,“也罢,那我就等一等,等他寿尽。”
凡人么,再怎样都活不了太久。他原本觊觎李少游的力量,既然已毁,他就没必要动手,与桂凤楼之间再添一道血色的裂痕了。
他的目光,始终投在一墙之隔、同床共枕的那两人身上。
一袭黑袍猎猎,宛若夜中的幽魂。
炉火熄灭了。
从散去的火光中显露出来的成型妖物,六足兽身,背有雕翼,拖着覆满鳞甲的蛇尾。单看每部分都谈不上丑陋,融合于一体,却显得说不出的狰狞与怪异。
楚辰残魂低头望它,目光中流露出嫌恶。
他想起许多年前的一天。他蹲在农田里的土洞前,拿一根树枝去掏里面那只浑身尖利的刺猬。他饿坏了,就算是只刺猬他也非得捉出来,图那口肉。
一个陌生的白衣人从田野尽处走过来,在他身旁停步,静静地看着他。
“你看什么?”他回过头去,凶巴巴地问,“我是个小怪物,有什么好看的?”
村里人都是这么叫他的,朝他指指戳戳、扔石头、绕着他走,因为他是个无父无母的野孩子。他捡过路边的馒头残渣,也偷过别人家养的鸡,从此人们更厌恶他。可他只不过想填饱肚子。
“你不是小怪物。”被他一凶,那白衣人反而轻叹口气,走近了他。一块柔软温凉的布帕抵到了脸上,白衣人轻轻按住他,替他仔细地擦了擦涂满尘土、还沾有血污的脸。
擦完后,收起布帕,那白衣人手掌一抹,一面波光荡漾的水镜现在了他面前。
发似杂草,面黄肌瘦,但脸上很干净。
“你看,你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和他们都一样,怎么会是怪物?”白衣人拍拍他肩头,含笑道,“等你长大,也会是个翩翩少年郎。”
那个数千年前的微笑,如今依然历历清晰。
我真的要沦为怪物了……宁宁。
不再犹豫,楚辰残魂化为一缕烟气,投入了妖物身躯。
黑暗的地窟里,一对血红重瞳慢慢地睁开了。
习习凉风,吹动了衣袂。
夏珏看够了,走回自己的屋子。
“本体气息变了。”他在推门时,柳怀梦忽道,“看来他终于拿出了压箱底的手段。”
身为意识海所化,柳怀梦对本体的感知最为敏锐。
“哼,垂死挣扎。”夏珏道。
这个刹那,有一缕月光映在他瞳眸里,同样是血红色的。
魔性深重。
第80章 诀别 我本来可以做一个人,因为你,又……
和身旁人聊天, 语声渐渐地低下去。
李少游睡着了。从他受伤以来,他还是第一次能在夜里安稳入眠。
他在屋外雀鸟的啾鸣声中醒来。还未睁开眼睛,就察觉到桂凤楼在小心地、偷偷地亲自己, 他伸手抱住那人的背脊,回敬过去。
一日的清晨,他们就相拥在床上,细碎、绵密地亲吻。
没有动什么欲念, 只是亲热。像一头毛茸茸的小白狼与一只羽色鲜亮的小凤凰,相依着,互相给对方舔毛。心脏咚咚地跳,他浓密黑发被压在身下,扯得略微生疼,他也不舍得挪开。
“回去以后, 好好地调养身体, 听大夫的话。”乘着唇瓣分开的间隙, 桂凤楼悄声说, “等幽劫之事了结,我就去找你,我们再想想治好你伤的办法。”
“好。”李少游低头, 又碾上了那双柔润的唇。
他获得了他渴求的慰藉,在亲吻桂凤楼的时候, 空荡荡的胸腔里被短暂填满, 因为桂凤楼就是他的心,嵌在他身体里。
好一会儿,他们才停下来,各自起身,穿好衣物。
前几日传信回去, 皋狼城派了驾马车来接他们的少城主。
大哥的旧友方华出来相送,连凌虚也来了。李少游曾与他在松江城郊切磋,两人颇为投缘。他的功力及不上凌虚,这位凌道长却也不吝于称赞他。
客栈前,李少游坐进了马车里,桂凤楼跟过来,将一物塞进他手心。
一枚浑圆的银质香囊,光晕流转,是件防身法宝。
“少游,”桂凤楼眉眼弯弯,温柔而笑,“再过阵子,绝不会让你等太久。”
“嗯。”他也笑。
少年人苍白、消瘦、面带病容,但笑起来的时候,依然比阳光更明亮。
车声辘辘,将送行的诸人抛在了后方。
竹帘落下、车厢陷入昏暗的瞬间,李少游面上笑意就消失了。
他曾经在大哥指点下练刀,和好友们喝酒,偶尔进清源山打猎。一年前,他过的还是这样恣意的日子。
如今大哥不在了,他修为尽失,身体也不复康健。他只剩下一个爱人,却还不知何时能再相见,他与心爱之人的关系,也不清不楚,摆不上台面……
他垂下头,半晌忽有水珠坠落,一滴两滴,洇湿了脚边。
大半日后,奔行的马车慢了一慢,赶车的下属朝车厢里扬声道:“大人,前方有座小城,可要进城打个尖,歇息一会儿?”
在听见问话的同时,李少游已拭净了面上的泪痕。除却泛红眼角,再看不出一点异样。
“不必,”他声音平静,“你饿了就吃些干粮,尽早回去吧。”
“是,大人。”下属回话。
眼看着马车驰去,方华问道:“桂道友,往后要如何办?”
桂凤楼看向他:“回去说。”
不多时,众人都在一间客房里坐了下来,不曾露面送行的夏珏也来了。
桂凤楼环视一圈,开门见山:“我在周边查到了一些端倪。”
这些天他不止陪李少游养伤,还抽空做了许多事。
“我询问邻近城镇的灵药铺、矿材铺老板,有数人告诉我,镇外那片太和山脉里有位无名隐修,曾派门人来店里采购,有丹砂、兽血、腐草等,都是炼丹材料,当然也能用来炼尸。太和山中有多位散修久居,我逐一登门拜访过。他们彼此相识,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物,但此人神秘非常,从未与他们通过名姓,更不来往。最早搬来的时间,大约是三十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