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史官哪知详情,只知道大天帝下去妖界游历过,忽然那一日西冥的新凤皇便携许多部众投诚天庭,自言心向妙法,愿意放弃一切,修行道身。
大天帝不费一兵一卒便建立如此不世之功,用了什么妙法,竟然无人知晓,但迫于应付差事,只能陈词滥调瞎编造了这一段。
凤皇归在大天帝座下,道号“上星垣紫虚凤君”。后来人多称他“凤神”“凤君”云云,西冥旧人则称“凤皇”。
这句小凤凰,九天之上,哪有旁人知道,四海宇内,只有一个人会这样叫自己。
一声“鹍奴”,沉沉往事,压垮了所有沉默。
凤皇垂着眼睑,十分动容:“恩主……”
檀弓忽觉脸上一热,啪嗒啪嗒湿湿的,睁眼见到凤皇这般失态,不解道:“底事忧怖?”
檀弓伸手便要替他拭泪,可是四肢酸软无力,伸到一半,便垂在了凤皇的肩发之上。
这一垂手,春风化雨,微波过浅塘,又想起许多不堪往事。
当年,那从天而降的圣人把他从寒铁冰渊捡回来后,替他更了一身干净衣服,见他一头蓬草般的乱发,便要亲自替他梳发戴冠。
幼年凄凉,他不曾一日承欢父母膝下,遭到如此待遇,一方面惶恐难安,又一方面,以前家里的嬷嬷替他梳羽的时候,下手没轻重,又没耐心,每每扯得他头皮生疼。所以一提这个,他便扭头拽颈地不坐下来。
那圣人好像看出他的不自在,缓缓温言:“发为血之余,肾主藏精,精生于血,其华在发。”
道理他不大明白,可是那声音是玉碎冰湖,冷冷淡淡没有一丝温度,却出奇好听,莫名让人心静下来。
不知道怎么被他骗得坐到了镜前,可是这一回,寒玉做的梳子留下冰冰凉凉,麻麻痒痒的感觉,哪有半分疼痛?
那人叩齿三通,念起了栉发咒:“上清朱雀,不得动作。勿离吾身,勿受邪恶。六丁七星,邪魔分形。敢有当我……”
这些记忆,几万年了,还是这样清楚,想剜是剜不掉了。可是这个咒的最后四个字,一时却想不起来。
因为那人当时只说自己是“太上弟子”,自己也是童言无忌,便说:“你梳头梳得真好,难道是在太上专门学这个的吗?也经常给别人梳头吗?”
对着镜子看那人,他放下了手执的白玉麈,莹洁无疵的手指正穿过青丝,弄得自己痒痒的,寒冰般的眼眸雪积山巅,是冷幽幽的九天寒气,不知道在端详什么。
他澹泊明净的样子,让小凤凰着实定睛了一会。然后他小小的心里认认真真地想了一会,说:“恩公神仙哥哥,你要是我们这里的,羽毛一定是很好看,最好看的!谁都比不过你一个小手指好看。”
小凤凰的性子本被养得很是阴郁桀骜,可是自从遇到他,好像就光明灿烂起来,多了不知多少本应有的孩童稚气,歪着头嘻嘻笑:“为什么不说话呀?对了,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在天上哪个神仙底下当官呢?嗯……你能这样出来玩,应该是个特别清闲的小官吧。我听他们说,太乙天尊和玄女娘娘都是很好很好的神仙,都是会救人的。你难道是他们的弟子?”
可是当时那人,并没有言明他是大天帝,下辖无数太乙和玄女这样的神仙。
若他早说,自己何会那般没有防备?
凤皇猛然想起,那栉发咒的最后八个字——“敢有当我,北帝不停”。
这“北帝”二字,立马在那往日恩情上扎了一把刀。想起灭族之仇,埋藏的恨意又轰轰烈烈翻上眼底。
若不是愚信这人,抛弃一切随了他去,西冥怎会群龙无首?北帝如何奸计得逞?父兄妻子怎会神魂覆灭?
怪道他当时不言明身份,大天帝是谁?北帝亲亲爱爱的弟弟。
而那北帝是谁?早把他的家乡视为囊中之物,日夜思图的豺狼恶虎。趁他涅槃闭关之时,便举兵将西冥抄得不剩一只活物!
救命之恩?倒很像一出设计精妙,埋伏几千年的调虎离山之计。
三十六计,都不如攻心为上计。
当年青鸾怀着他的孩子,露天雷雨跪了九日,哭求王上三思。可他却那般无情,一意孤行飞上九霄,曰之心慕道妙。现在想来,自觉可悲可笑。
檀弓等不到回答,又缓缓闭目。
可是看见他如此安逸无邪的模样,凤皇一时失语。
还是不敢信,不想信,不能信,这个人当年是在骗自己。
都怪如此深恩,如今连恨都不能全心全意。
凤皇心潮澎湃,放在脸上也没多掩饰。
卫璇把他百转千回的心思看了遍,等了好一会凤皇胡思乱想差不多了,才打断道:“凤神?”
凤皇恢复威容,眯眼看他,满是警惕。
本来是好好的师徒故人,可是卫璇掺和进这一团乌七八糟的仇恨里来,还知道许多上界秘辛,就不像当年那个小孩子般忠实可爱了。
正在此时,忽然风破纱窗,扑进来数不清的飞鸟,一时之间,八音迭奏。
凤皇广袖一拂,满室飞鸟尽化人形,潮水般跪倒在他面前。
为首的是一个矮个老人,两撇半白的胡须,光看脸与常人无异,可是身后却背了一个绿毛龟壳,他姿态无比恭敬,几乎是把脸贴在凤皇脚边,操一口妖族语言,卫璇都听懂了。
凤皇面对臣下,姿容态度都是说不出的帝王气概:“我让你镇守东洲,本座不在许多年,你们只学会了先斩后奏?”
龟相道:“凤主那日苏醒过来,老奴一时激动过去见您,老奴自知重罪,绝不敢有二例。可是老奴掐算天命,凤主涅槃之时在即,身边不可无人护法…至于东洲,老奴已求了族中别人替老奴暂驮一阵。等到涅槃之劫一过,老奴便马不停蹄地赶回去……”
那东芦鲛洲是不大不小的一块浮岛,古书上说乃是一大龟驮着,这才不至沉入海底。那日凤皇苏醒,百鸟来朝,百兽下山。龟相一走,东洲地陷,沈并这才心急火燎地赶回去。
“你不能替我护法。”凤皇眼光淡淡一扫跪拜着的众妖,“你们亦不能。”
凤凰火焰燃一切虚妄,寻常之人为之所触,便会身中凤凰火毒,轻则受长久皮肉之苦,心中邪念愈多的人,重则散尽功力,道基全毁,日夜烈火煎心。
他想到这里,不觉苦笑。从前不曾为涅槃烦忧过,是因为檀弓一直都在,能在自己功力鼎盛之时的火焰中不伤不灭的,寻遍三界,就只有三十五重天的大天帝一个人。
就连八方火神中的祝融,羲和这些不小的神仙,在那火里头,连一炷香的功夫都站不住。
记得有一回,不小心烧着了九天雷祖的神雷玉府,不熄不灭燃了九天九夜。太上新修的书里说,被凤凰火焰碰触到的人“眼精自烂而身即死矣”,就是神雷玉府三十六内院中司中,好几位金阀侍中和上相真仙不幸自验出来的。
龟相跪伏在地,感觉头顶一宗大山,千钧威压,战战兢兢道:“老奴自知无能。所以寻到两位能人,或可分凤主之忧。”
凤皇微一挑眉,门不知何时被风吹开,步出门去,中庭一棵桂花树之下,一个年轻俊俏青年便是王含贞了。他少年的稚气渐渐褪去,清寒月光之下,脸上本来圆钝的棱角,竟然显出一丝锐利的美貌来。
王含贞直直站着,垂着乌密的眼睫,只潦草地叫了一声表台,之后便一味躲避卫璇的眼光,不停闪烁。
凤皇确证道:“你乃卫璇之弟。”
王含贞秋波微闪,神情复杂:“表亲兄弟。”
他好像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立马说:“大人你不要用火试我,我受不住那个。可是我会琅轩丹术,可以帮你炼化火焰度过劫难。”
王含贞不多说虚的,直接递过去一个药瓶。凤皇见当真是琅轩华丹,心里一惊,面上情绪却很是不露。
“若是不信,大可以现在试我一试。”王含贞十分自信,不卑不亢,“你说一句话,便是可以了么?”
龟相继续说,另外一个人居然是沈并,他是天擎道体,可以蒸发地水,淬化天火。
凤皇知道他们相熟,便看卫璇,有目询之意。
“含贞有这片心很好。”卫璇停了一停才说,“只是那地藏火莲子只有一颗。”
凤凰涅槃之时,赤练火池上会结出一颗地藏火莲子,服食这莲子的人,传说中修魔的罪自消衍,修道的福寿增延。魔道戕戮厮杀是家常便饭,积的孽障越多,渡劫之时天劫便会越厉害,一个不小心就是身死道消,万劫不复。
沈并求此物再合理不过了。可若是二人争夺这一件宝物,含贞怎是他敌手?卫璇有此担忧,故才要在成事之前,将一切都摆到台面上先说清楚,得凤皇的一句亲诺才是。
“我不要那劳什子。”王含贞却说,他微微抿抿唇,像鞘中的宝剑,锋芒内敛,而后竟然直接呛了起来,直视卫璇说,“我真的不明白,表台为什么总是自以为知道一切?”
“这话我也很认。”回头一看,斑驳不知道从哪里走了出来,对着凤皇深深万福,看起来仿佛早有过不止谋面之交,大概是和卫璇差不多的机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