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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羡仙 (鹤望兰)


  六波天主誓
  大劫洪流,回禄四兴。吾不能济度,誓当沦坠,不为天人。
  九天采访真君誓
  世间恶籍,吾当纪其善功,以准三官之录。苟违此誓,当坠幽冥。
  ……
  世尊追进了剧烈的时空乱流之中,那里有一座桥,桥下是起源祖界的虚空长河,河广不数尺,桥险窄光滑。
  他的花就在那,逆向的冰风令人碎肌裂骨,但是世尊悍然不顾。
  太微在桥上看向了他,青石桥面,九格玉阶,这一眼却像是穿过了无数光阴。那音容,仿佛看见了当年横扇当胸,腰别玉笛的卫璇玑,大雪纷飞,月夜并肩的赫连奕。
  原本寂灭的心,停了短短一刻,好像又会陶醉在一派温情之中。可是在此同时,看他幽蓝色的眼眸之时,又像看到了如那万讫灭,一笑人间万劫忙。
  这些其实一般无二的面孔,是否早就应当惊觉其中不尽荒谬之处了。
  天道本该无情,没有五蕴,更没有身心。
  之所以生诸烦恼障,涌出心魔,乃至于产生狂悍的实有法身万讫灭,我执二字为根。
  由此可知,妄字之外,一切的恶因尽皆是一个情字,执着求它者,有如披麻救火,自取其殃;像是食药充饥,不但自贻其害,还会流殃见世子民,灾难自此而生。
  最大的恶魔,是我执魔。
  他的世尊一定比他清楚得,早得许多,否则为何最最起初,便有意疏远,这一世转生的色身,若非是自己苦苦相求,想必他历来也会坚而不见。
  所以,花说,是我自造罪愆,令天道一念果难忘,缠缚红尘,以至翻悲万劫长。当为群生,广申忏悔。
  ——愿与世尊,生生离散,世世相错。以绝你念,以杜你执。无烦恼故。
  最后一澎灵气,如同柔丝一系。
  他放了手。


第203章 罪逐缧绁无明夜 得意分明失意人
  “那是宇宙创生以来最大的劫煞,却也是包纳一切、吞吐一切、涵盖一切的大光芒。天帝去的时候,紫云吐珲,流丽诸天,一切万物,都普受了他的光明。原本破碎的山势和水势,慢慢形成了一幅很大很大的太极图,就像阴和阳两条鱼互纠在一起。世界便又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从此以后,天下泰平,毒气消除,雨润和适,五谷滋茂,树木长大,众生得度,不可称计……”
  隆冬作阴,寒风肃杀。孩子这个时间还不回家吃饭,就是为了听完结局。可是正兀自听得入迷,却看说故事的人脸色白得没点血,忙去握他冰冷的手掌:“爷爷,爷爷?”
  老人睁开眼睛,孩子说:“您别吓我!”
  老人笑着说:“这个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再缘,你快回去吧,你娘一定在等你了。”
  “结束了,这就结束了?可是您说的那位天帝,就是那朵花呢?他到哪里去了?”
  “这个…应该没人知道了吧…”老人微垂着头,风霜刀刻的脸上,那种神情——像荷叶上泻过的水,留不下一点痕迹,“那个时候,老头子已经看不见啦。”
  再缘不乐地回了家。
  刚进了门,便被阿姊弹了额角:“你又去找那小疯老头了?”
  “爷爷才不是疯子!”再缘努起嘴反驳。
  这位所谓的爷爷,是个住在镇上爱云游的瞎子道士。说他有点小疯是因为,在他经常说一些玄乎其玄的事时候,时不时刚才气峻难平,下一时间就泪流满面,问他怎么了,他说无事无事,沙子眯眼,酸风射眸了。
  癖好也怪,一个瘦老头,院子里种了满架子的花,四时不带歇的,真怪。
  阿姊无奈:“算了,今天还是除夕呢,你吃完饭,带点柴和饺子给那小老头送去。娘说他那样子……估计挨不过这个冬天了。”
  “才不会!爷爷说他从前是个大神仙哩。”再缘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好像他真的认识了一个能对三界有着生杀大权的人物。
  这话阿姊听了不知道多少遍,每次都想笑,但最终都没有笑。因为那老人家的样子,她形容不上来。因为他笑的时候,有时十分有分寸,带着一种克制的威仪,让人不敢对他怎么样绯言绯语的。水缓则流深,人贵则语迟,那种气质轻易学不来。还有点驼背呢,但他站在那,偏偏给人一种顶天立地的感觉,好像天地之间无有界限可以容纳下此人,风雪横来,也要避他。
  阿姊感到了一种无名的恐惧,改了口说:“反正你少和那疯子玩,不然我就去告诉娘!”
  “爷爷不疯,爷爷不疯!”
  “还不疯?不疯他为什么叫你再缘?”
  “再缘”答不上来了。其实,这是他祖先的名字,他记不得了,可能比曾祖父还要古早,传说是一位大神仙取的,镇族谱的。那爷爷第一次见到他,就这么叫了,之后让他改口,怎么都不肯。仿佛他执着于一种奇异的承续,他一个人活在过去,很多很多年了。
  除夕的极深子夜,各家各户炮竹都放完了。闹垓垓之后,只剩纯洁的月光,若明若暗,将屋舍、房檐、街角都镀上了一层银光,一切都笼罩在恍恍惚惚,影影绰绰、似真似假、似有似无的霭气之中。
  老人望着月亮。仰顾三天上,好像还能看见那朗朗晖光,想起那曾经谁人凝霜般的目光。也想起从前九天上抚彗星的日子,哪有现在舒然自在。最起码没人再笑话他。只有他在心里笑话着自己。
  这个夜晚,他做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他画了一幅画,那画的是宇宙重新陶镕万汇以后,须弥世界,孕育着一株混沌金莲,那金莲有叶片,开花二十四瓣,总有一日,结成一颗莲子。
  第二件事,他题了三个字,他的字看上去很有碑法的顿挫感,起笔收笔时,果断粗放。
  ——不羡仙。
  他将这珍重的最后一笔写毕,心里越发像是有把火在烧。他从来没有这样满足过,感到非常快活,高兴得几乎不知如何是好。
  他还要再补一篇序言,本来打算雕琢出来些大乘微义,勾画曲连如同天书,但最终只是望着月,好像他也如他笔下的太微,自始至终都是一块痴冻的顽冰。
  “过些日子,又该你过生日了。”他自失地笑了笑,口气平淡得一泓秋池似得,“生日和祭日同一个日子,真不愧是我那高情云渺的独知契友啊。”
  这本书,断断续续写了多久,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夫何索求,只因终不愿在茫茫时空之中,那朵花如云霓缥缈而去了,他那往昔在这世间活着的痕迹,便如被一只大手轻轻抹去了。
  第三件事,是后夜里,孩子给他送来了一碟豆腐,那豆腐没有豆腥,有的只是水果和蔬菜的清香。孩子说,这叫缘豆。
  他大笑:“好名字!吃了就能再续前缘?”
  “好孩子。”笑完了便拉住孩子,在他眉心轻轻一点。
  看似是逗逗他。实则是将最后的全部神力,送与了他,祈愿他此生他世,常遇正因。天空因此出现赤雀衔书之瑞云。
  小孩子的感官是最敏锐的,大滴大滴的泪水扑簌簌淌出,忙道:“爷爷,我的头怎么好痛啊,好痛呀……”
  他就接过孩子捧来的茶呷了一口,清了清嗓子,正色说:“咳咳,这是大天帝仍然悲心不舍众生呢,大天帝遍覆慈云濡法雨,他无处不在,时时刻刻在保佑你们所有人。你要平常多念无量道浮乐耶,多为他攒业力,明白了吗?”
  天快亮了,枕席还是冰冷的。他不知道这样失眠过多少个夜,白天时候,身无时不如在明飏的斧钺丛中,一入夜,似卧在寒森的剑戟峰头,耳边好像能听见末劫那日,喊震天隅的悲声。
  往事一下子浇漓在心头,潮头一撞,又缓然回落…渐渐地,他处于一种接近无忧无虑的恍惚状态,引发了一种离光很近的感觉。耳畔的细细雪声,如花语更真。
  但是他猛地想起来,这故事还没有付之于世。
  颤抖去抓那书页。
  寒声碎,窗外一阵风来。
  那些流转不定的风根本就是无来处、无去处。就这样纷纷吹倒了桌上的蜡烛。
  心力已尽,他无能为力。
  是这张天烈焰的温暖,催发了那庭院里许多懵懂的花苞吗?不则,这逸品的天香从何而来?
  新岁的破晓,不是铜色,而是金色。一个荣茂的春,正将被描摹出来……
  唯一在火中不化,是末页上藕丝印泥镌的名字。
  丝如蜷缩美丽的蝴蝶足弓,烧不净。
  这本书的作者,署了四字——多罗庶盖。
  如这孽,永也赎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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