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新婚夫妇杵在那里半天不动,司仪以为两人忘记婚誓,提醒道:“谷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好一会新郎仍无反应,司仪冲他挤眉弄眼,新郎终于开口:“吾膝有暗伤,不宜叩拜。”
众人咋舌。新娘子也是一声不吭,与其说是害羞怯意,倒不如猜这二人方才有甚口角,这才姗姗来迟。
高堂早早离世,无人主持大局。城主道:“不循礼教,成何体统。”
可新郎微微一淡瞥,一息之间的庞大威压,不知从何而来,直压得所有人满头冒汗:“神仙眷侣,何必拘俗?”
众人大奇,眼见二人简简单单换了庚谱,合酒都不饮一口,竟然宛若生人,连酬酒都分了开来。
礼毕之后,慕容紫英道师门有事先失陪了,卫玠点头道:“我听三弟说师太如今病重,凡事都应依她为上才是。”
这时,忽见班驳在湖心的画舟之上,道:“诸位,我有一事相求。”
她身后是一个丫鬟模样的女子。班驳道:“这是我的贴身婢女,与我自幼相伴,情同姐妹。可前些阵子她忽染时疫,眼见药石无医。当时一位海外仙人托梦于我,说了一极妙药方可救我义妹。只是太上道妙,我所学甚浅,竟不知那三味药材究竟是何物。”
众人道:“公主不妨一言,我们知无不言。”
“这厢先谢过。这药名极为刁钻古怪,我闻所未闻。第一味叫做‘黄鹂声脆’。诸位有主意么?”
关于这些草药的古名是谁取的,无须曾经问过檀弓,他还以为这么闲的肯定是东华帝君,这人素爱在南沧整饬花花草草,可檀弓道:“非是木公,是我与天君共为之,道得自然之法,所以依其形象名百草。下界失学,则遗文散轶多矣,今为不传。 ”
卫玠手中掐着一片淡黄色的叶子,慕容紫英不通药石,但看他手中之物实在太过寻常,便道:“雷光草?二公子可确定么?”
卫玠仰头将杯中酒喝干,然后两指一掐,金黄色的汁液渗出之时,雷光草有灵性似得,微微一挣,其声若出谷黄鹂,洋洋盈耳。
有人吓得一震:“什么东西!这成精了成精了。”
慕容紫英叹道:“原来如此。可是这雷光草一般只整枝取用,也难为这位海外仙人能发现如此异象。果真仙道手段,我等凡人不能窥见。”
卫玠笑道:“什么仙道手段?不难发现。你先尝一尝。”
慕容紫英接过酒盏,这黄鹂声脆的汁液入口清甜,竟有天然佳酿味道。卫玠道:“那仙人若是一位聪明酒徒,这样命名倒不奇怪,年少调皮罢了。”
第二味奇药,叫做“天音蔓”。
卫玠手捻一束绿油油的麦菜,在那绿叶上一划,小指一勾,将那茎脉分拨开来,撑在掌中,细若蛛丝,数数正好分明七根,动指微微一挑,茎脉柔韧,散漫撩拨竟成曲调。
慕容紫英也不由道:“二公子博知,深通今古。”
第三味更离奇,叫“穿尽红丝”。
卫玠手拿一截血红珊瑚,稍经拉扯,便可缠在手上来回把玩:“像不像月老手里红线?”
夜风把他的面庞吹得一片冰冷,卫玠因笑:“栾道友这般看着在下做什么,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
卫玠避席起立,端起酒杯,右手扼杯,左手垫杯底,杯面微微低于对方,酒敬得很是端肃,可点点温柔意含在双目之中,如酥嫩雨,微雨湿花:“月下老人红丝穿尽,也指望道友良缘有数才是。”
卫玠遂将写的字条捻成一线,托在花灯之上,折扇一摇,几十盏花灯飘向画船。众人本来哪有主意,忽见有人分享答案,也不管三七二十一,都抄了交上去。
另一边,差不多的话,班驳也给仪狄解说了一遍。
仪狄忍不住赞叹道:“真是好妙的名字!这位取名的仙人这般有雅趣,相比之下,现在沿用的名字当真太俗了。不知今天有没有幸见一见真容。”
班驳摇头:“你莫想太多了。能给百草取名的仙人,少说也住在上三天上。我今所求见的,不过是哪位降临人世的下元使者罢了。”
仪狄忧心忡忡:“可是皇姊,那下元使者人人都是有命在身的,当真可以理会人间俗务吗?”
班驳苦笑道:“哪怕只是万一的机会,我也要试他一试。书上都说天道爱人,眼见它的子民受这样锥心苦楚,难道不该帮一帮救一救?”
她将收上来的答纸一一展开,看到卫玠写的便眼中一亮,可还来不及惊喜,后头几十份答卷全是一模一样的正解。
“又是他在搞鬼!”班驳还以为故意鱼目混珠,让她找不出檀弓的人是卫璇,展拳为掌,将答纸全攥着烧了,“从今往后,我和你卫璇玑势不两立!”
第101章 上德不德是有德 圣人成大不为大
酬礼过后,便进洞房了。银台之上新燃一对龙凤花烛,大喜红字下,鸳鸯锦被撒满了花生、石榴、枣子。鸳鸯夜月销金帐,孔雀春风软玉屏。
新娘子坐在铜镜之前,丫鬟娇笑腻人:“姑爷这是要歇息了?还有些早呢。”
新郎道:“与你何干,现在退下。”
丫鬟将玉如意双手奉过,一笑掩门。喜秤挑开红盖头,翠羽凤冠毫光闪耀之下,根本看不清新娘的眉眼。
新郎双眸终于泛起涟漪,无限浓情蜜意都只给了那顶凤冠,也不替她舒开发髻,就要这般生生摘下。
说时迟那时快,忽见一双手反扣住了自己手腕,喜服褪去颜色,一室皆白。光点凝成人形,是檀弓一袭雪衣,一双清明无波的眼眸望着他。
玉如意咚一声坠地,新郎眼神巨震:“是你?”
他不住冷笑,手掐一诀,也恢复了真容。凤皇身形高大,神表孤迈,眉间一竖红痕,眼角有浓金色威凤玄纹,正然暗暗流动。
凤皇道:“你拿这翠羽威胁于我,是想以物易物?”
檀弓将翠羽凤冠收在掌中,递给凤皇:“我无意于此,只是非此下计,无有见你之机。”
一个刹那,一道黑影窜过,将那凤冠牢牢抢在手中。
魅魔化形没化干净,还穿着新娘吉服呢,急道:“遇到这种无赖,你还想着讲道理?这鸟要是听你,我头剁下来给你。”说到后头半句话,才不是女子的嗓音了。
原来凤皇此行来这白凤城的用意,并非是去苍梧碧桐二峰休养,而是在拿回这顶翠羽凤冠。只因如今妖体虚弱,白凤城内又高手如云,怎好生抢?才有今日这行冒名拜堂之事。本想着爱物到手便速速离去,谁知道被魅魔知晓了,使了一出将错就错,他为了接近凤皇,还粉墨登场扮了这新娘,和檀弓提前说了过来的时辰。
可怜那一对真新人,正在隔壁厢房睡得香沉,少说也要三日才醒。
魅魔哈哈大笑,无情讽刺:“你这鸟当真是多情种子。那青鸾死了几万年了,你还为个遗物这样费劲?只是你多情错了时候,我可听说你不听她枕边人的劝,一定要追随左圣脱了妖籍,后来呢?她被北斗魁天雷活活劈死,魂飞魄散的时候,肚子里还有你未出世的孩子,那可是个半成形了的玄凤!怎不见你出来独当一面?真是笑掉本座大牙。”
凤皇双眼赤红:“尔敢放肆!”
魅魔笑得更加大声:“我看你也不是个丈夫。冤有头债有主,什么愁什么怨不去找北帝报,在这里柿子拣软的捏。救命的事你倒忘得干净。没有左圣你早没了,哪有今天?”
凤皇广袖一挥,刷刷化作羽状风剑,锐利无比,凌厉杀意直朝魅魔袭去。
可是这一剑哪里中了魅魔?
檀弓替他接了这一招。护体罡气长长裂开一道长长,脸上一寸血口,已经见骨,口里一甜,神魂都被震伤了。
凤皇震惊无言,檀弓侧视魅魔,知道这几番话根本不是为自己鸣不平:“凤皇今体虚志薄,你欲激彼恨意,七情为你食之。”
他讲话向来中气平稳,可是这后头半句,却好像絮飘雪扬,软绵绵不着力气。但这二人没留意。
魅魔看见凤皇恨情迷心,早觉珍馐在前,饥饿难忍,两排尖牙,一根红舌好似毒蛇蠢蠢出洞,已藏不住一副狰狞魔态。他被说中心思,大方承认:“本座今日帮天庭除了这眼钉肉刺,你们北帝谢我还来不及。”
檀弓扶着桌沿缓缓坐下:“我与紫微离德离心,已非一夕之事。他之所喜,我之所恶。”
魅魔想起先日的“胡不遄死”,“我之所恶”的分量好像也轻不到哪里去,脑袋便一下僵住了。
檀弓道:“贪而弃义,必为祸阶。尔如知之,可以休矣。”
魅魔见檀弓脸上血流不止,便躲着他直视的目光,一想如若真得罪于他,日后或埋下许多隐祸,很快变脸:“不过说了一说,你就当真如此凶我?罢了罢了,看在佛面上今日放他一马。我走便是。”
望着两盘吃不到嘴的好菜,心里别提有多不甘了,魅魔道:“我答应左圣的事已经做到了,那你答应我的,可不要贵人多忘事。”
檀弓道:“异日…我当…践…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