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模糊枯涩,愈到后面愈小了。
魅魔不由道:“左圣?”
哪有回应。
凤皇本来负手背对二人,转身看见檀弓枕臂侧趴在桌子上,露出半张脸来,闭紧了眼。
魅魔第一反应是他受伤了,厉声道:“有个好歹我看北斗魁的人马上就来!”轻轻推了一下檀弓,略忖一下,若是天上知道动静,自己也难逃干系,便又生遁意。
凤皇一副极冷脸色,三步并两步过来,略微俯身。
魅魔见檀弓不答,捏嗓子变成无须口吻,问道君怎么了,试了好几十遍,叫他“太微”,才听见檀弓声音犹在梦里,飘在天街。
凤皇二指相并,试了试他的体温:“醉了而已。”
“开什么玩笑?这就醉了?怎么这么……”魅魔一愣,不中用这三个字话到嘴边,还是吞了回去,害怕檀弓还有意识,便换了个文雅说法,“怎么不济至此。”
凤皇回想起宴会上的酒醇而不烈,没想到后劲起来了这样大,他也不情不愿酬了酒,不过十分海量:“他今凡人之躯,如何承受。”
本来打算血光相见的两个人,齐整整地手足无措起来。
可他们并不知道,檀弓其实滴酒未沾。这副半迷的模样,是因为夜风之中被混入一丝难察魔音,那声音温存好似情人耳边低语。
魅魔道:“说正事呢,你改日再睡。”打算去推醒他。
凤皇也是拧个眉,本来板着的一张脸,这时写满惶惑,忽道:“你胆敢走近一步。”
魅魔本来只是打算把檀弓扶正,给他喂块醒酒石,连豆腐渣都没想起来吃一口,这一下仿佛被点醒。
但见檀弓星眼微饧,云霞满脸,引得人垂怜万分。珠帘发出拨人心弦的嘈嘈声,他浑身像被带小刺的舌头舔了一遍,酥软难忍,心摇目荡起来。
魅魔邪笑:“走近又怎待?秃鸟你泥菩萨过江,这时候还想着护主?这转眼就忘了血海深仇了?本座感动得眼泪都掉下来了。”
魅魔眉心绽一道双鸦翅的玄色印记,那印记之中藏着一只黑洞洞的天魔之眼。魅魔透过这只眼睛望去,世人喜、怒、哀、惧、爱、恶、欲七情颜色交织,寻常天神斩断三尸,没有七情六欲,自然无色。
但檀弓身上,飘乎乎竖着一道红色光芒,好似天上画匠朱丹打翻,湿红杏林。
可是这红色太浅太淡了,分不清是爱还是怒。
凤皇身上,就可精彩许多了:喜为黄色,恶是黑色,哀是蓝色,欲是青色……
魅魔露出尖牙,什么“胡不遄死”?什么“我之所恶”?大不了化成别人模样,北帝也好小鸟也罢,苍溟无须两个小人且不考虑,天枢那是个植物,没见过他有人形。随便吧,醒了就恶别人去吧!有肉不吃,还算什么丈夫?
他想着自己法力就要一日千里,妙哉!快哉!全身通泰极了,大笑:“你以为你拦得了本座?”
魅魔五指一收,向前一掏,凤皇闪过,可魅魔哪给他片刻喘息功夫,交手之间,全是蕴含杀意的极招,今日不是你锋摧,便是我刃折。桌上壁上的金玉摆设,叮铃铛啦碎得没有完物。
谁知虽然说凤皇道体虚弱,可是一经交手起来,他竟后力甚足。几十个回合下来,魅魔频落下风。
一道火凤虚影电射而出,魅魔正暗叫不好,却听见檀弓有了动静,那声音欲眠似醉:“…鹍奴,目下何为?”
凤皇愕然一惊。这一个走神的功夫,被魅魔抓得正着,趁隙跃到床边,就要抱走檀弓,大笑之:“本座先走一步,今日算你走运,来日……”
还来不及说完话,但听见咔嚓咔嚓声,不是来自别处,正是自己身上筋骨尽断的声音。
魅魔身上一百多根骨头全都脱节,软得如同一滩泥水。皮肉没了骨骼的支撑,便如岩浆自火山口漫下。一对眼睛倒还是实体,都都滚在来人的脚边。
魅魔失了那副空壳,竟然现出原形来——他的本体是一枚通体乌青的婴孩,头顶两个麒麟尖角,满口海鲨似的尖牙,失声大叫,痛苦至极:“你小子!”
卫璇在魅魔手腕上一拂,挟手将他武器夺过。
魅魔痛叫:“你来做什么!”他的意思是许久不见卫檀二人在一处,还以为分道扬镳了,这个时候还出来坏他好事。
卫璇目光凉凉一掠:“我还想问你打算干什么?”
魅魔被他一击打回原形,暗惊这小子哪里偷的师,现在这般厉害!轻咳一声,眼神乱飘,垮下双肩,态度之恳切,言语之卑微,从未有之,笑说:“你瞧你说的什么的话?本座何时打算做什么了?没有的事。”
卫璇脸上没有往日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只将长剑顶在魅魔胸口,可这时檀弓却忽唤了他一下。
这声“卫璇”可真是仙风拂面,魅魔遁术堪称一绝,卫璇回头的一瞬间,老早就溜没影了。
卫璇立刻回身道:“我在这里。”
檀弓慢悠悠半坐起来,卫璇一过去,他便又玉山将倾。卫璇一扶,他僵寒的身体好似遇到了春日太阳,立时温软下来,松松垮垮嵌倒了。卫璇想将他扶正,哪里还能够。
凤皇对这一切都恍如未闻,好似还在梦里:“鹍奴…你还记得叫我鹍奴…”
卫璇笑说:“‘昨日之日不可追,今日之日须臾期’,这不是凤神大人嘱咐过我的吗?怎么如今当局者迷了。”
凤皇这才如梦初醒,脸色震惊,问道:“你是谁?你见过我?”
卫璇道:“说来若算起来,凤神才是将卫璇领入门的师父。现在师父健忘,不记得徒弟,徒弟可谓十分心伤了。”
凤皇反复念道:“昨日之日不可追,今日之日须臾期…你是玄女带来的那个小孩子?”
凤皇在帝京沉睡多年,地下凄冷,哪有人来。可有个小孩子天天过来叩拜神像,上奉瓜果,这一拜就是三个月。凤皇感他心诚,正逢那会办水陆法会,灵气甚足,凤皇得以神魂离体,便做了他十日师父。说是师父,其实也未曾教授什么功法,不过讲讲故事罢了。十日过去,此事再无第三人知。
当时那个小孩还没有自己一根爪子长,凤皇上下一看卫璇,不知心里感慨什么,但还是恢复冷淡模样:“我不算是你的师父。”
卫璇佯作惊诧,说道:“如何不算?凤神教导我天上当真有一位‘割肉喂鹰,舍身饲虎’的圣人般的神仙,并非道学经典胡吹胡捧的,说天道爱人,原来是不虚,若非聆过这样的教,我怎么会心向神仙道?”
凤皇知道这小孩子聪颖绝伦,方才看他同魅魔对话,大概早知道檀弓真神身份,又见檀弓这般信赖于他,关系必不简单。他满心烦躁,也懒得遮掩,逞凶想将檀弓喊醒:“太微!”
檀弓被卫璇胸前玉坠硌着了,困意微褪,看到这样情景,更听见凤皇那一拔高声音的呼唤,迷迷登登说:“鹍奴…我对你不起…”
一瞬之间,历历往事,全都涌上心间。
老凤主子息繁多,他序齿最末,母妃也早早辞世,偌大西冥,无有依傍,自小便是人尽可欺。
老凤皇寿数将近,哥哥们为了夺嫡互相残杀。那一日他被亲兄暗算,双眼盲烂,筋脉尽断,抛在寒铁冰渊。
凤凰火焰不会熄灭,凤族中人亦不会轻死,他的兄长便想出如此歹毒手段反复折磨。
身上已无有一块完好的皮肉,伤口泌出的鲜血刚把衣衫染红,涨潮的海水又把它漂白。一波继一波,寒彻神骨,如斯痛苦,无有休息。
不知过去多久,早已不知今夕何夕。
这日忽见海上升明月,三色云光郁郁,云上竟来一人。
那人叩齿三通,微一掐诀,海潮已平。
没了海水的冲刷,凤凰火焰郁积数年,一朝释放,焚灭天地。就是九宸高真也须畏惧三分。
可是那人不逃不避,一手抓散十方天雷,一手撕下半片明月。
月光圣力之下,尽折的羽毛渐渐重生,遍体生暖。
小凤凰气若游丝:“……你……是……谁?”
“太上弟子,吾名太微。”
第102章 虚渺事独茧抽丝 眼前醋兄弟阋墙
妖族中人多半无姓无名,顶多了序齿称呼。
他是老凤主第八子,可是因为不得宠爱,平时受人呼来喝去“喂喂”的,连这“凤八”都很少有人正经称呼。
但那来人,却呼他“鹍奴”。
“鹍”,凤凰之别名;“奴”,长称幼,谓之喜爱。
两个字连在一起,一声“鹍奴”,便是一句亲昵至尤的“小凤凰”。
“太微大天帝尝下观欲界,闻声救苦。与诸侍从巡游十方世界,化度众生,出离苦海,令归正道,不入邪宗。所至之处,四海无虞,皆称臣庶。观见西方妖国,多生淫杀,不造善功,多沉地狱。念彼众生悲苦,即化身下降。天帝隆恩厚德,超度等伦,度一切厄,出离地狱,永辞长夜,睹见光明。万罪荡除,冤仇和释,镬汤火翳,化作莲池,剑树刀山,翻成花圃,赦种种之罪愆,从兹解脱;宥冥冥之楚痛,西冥世界,俱获超升。今幸天帝发大慈悲,开大法门,凤主夜梦神报,遂投仙道。” ——《太上三十六部尊经卷之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