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笑说:“神子何为?”
檀弓说:“历劫明心。”
老者半身已陷在水中,不以为然:“世人此般愚顽,难堪度,难堪度!神子归去,归去!”
眼前之景如同鬼府般令人胆寒,无数恶灵争先爬上船身,但不见檀弓牵动目光,答曰:“ 我身不为世人度,应向何处度此身。”
一足踏出,将要投水。
苍溟大叫:“大天帝!”
强忍锥心疼痛,苍溟不惜以元神之力挣断束缚,飞身过去。可一道白光闪过,双足又仿佛踩在云上,一下深一下浅,后来逐渐扎实,已履平地。
抬头一望,一片黄沙中城楼高耸,竟然已到东芦鲛洲的一个边陲小国。旁边正站着慕容紫英和卫璇,大天帝也是全须全尾,容色不改。
苍溟惊魂未定,忙说:“主人,您没事吧?”
卫璇看出他们有什么不凡经历,但还是笑说:“你们走得早,来得晚,这是在船上睡过了么?”
檀弓好像无事发生,说:“无恙。”
依苍溟见识,适才所历奇事,很像一番登仙心劫。
寻常人要登凡入圣,各捱过十道雷劫、风劫、火劫、水劫,羽化升天之后,去东王公南沧昆嵛山的真灵紫府造册之前,还需要历一道心劫,以证明此人道心巍峨,胸怀磊落。
其中若有一分一毫的差池,都将五脏成灰,四肢皆朽,万年苦行,一朝成幻,就此绝命。
如此艰难,故而自开辟鸿蒙来,也只有寥寥百余凡人飞升仙班之中,唯魏伯阳一个人登临三十五重天。
只是大天帝天生神骨,怎么会有人来摆一道心劫呢?
苍溟当下却不能追问了,只说:“那就好。主人,我们就这般进去么?”
“东洲妖怪猖行,这样赤条条人身进去,岂不成了人家的盘中餐?”卫璇想了想,“好白麒,委屈你化个形。”
白麒摇身一变,成了个耀眼的俊朗高大青年,只是耳朵尾巴还留着。 他极少化形,岂通人礼,还伸个舌头,一脸殷勤要去舔慕容紫英。
慕容紫英直欲犯呕,忙推开他丈余,抹脸道:“离我远些,走在后头!”
白麒又是茫然,又是无辜,只能耷搭兽耳,落后半步。
卫璇说:“不不不,你走在前头。记住了,一会进城须凶些,尽管使唤我们。”
白麒不解其意,但虚张声势起来倒很有模样。 把守城门的是两个土狼精,穿了甲胄,绰刀在手,看白麒后面跟着四个模样乖巧的人,怎敢打扰百兽之王饱餐一顿?陪笑放行,不在话下。
进来才知,到底妖国,与人道世界大有不同。
那护城河远处看去涛浪起伏,波光粼粼,居然是一条万丈长蛇绕城而走,信子吐出来比瀑布还宽,嘶嘶声音比雷还响。
路上行人虽多是正常人面貌的,但总得多个不寻常的物件,有鹰鼻的小姐,豹尾的公子,肉铺的屠夫猪首人身,比武招亲的擂台上好漂亮的一个开屏孔雀。
凤凰涅槃的赤练火池就在城心,可是四方戒备森严。卫璇暂时没有头绪,便掩了人的气息,同众人先在夜市上瞎逛。
白麒想和慕容紫英亲近,屡遭嫌弃,还被一个手刀劈了后颈。至于卫璇,不知想些什么,说十句话不带两句回的。 故而白麒只能到檀弓身旁凑趣,檀弓能够听说兽语,而且耐心极好。
坊市有人叫卖杂货玩偶的,白麒都想要。慕容紫英满心烦他,二话不说差点连钱袋都送给店家,见白麒不去烦栾高师了,才觉心安。
一路上卫璇手不释卷,昼夜忧勤下来,口音已和本地生人相差无几,因连日疲累忧虑,众人在客栈休整的功夫,他竟歪头小睡过去。
有人推了推他,睁眼一看,是一个年长面慈的道姑,含笑指他说:“今天是什么日子,在这里逮到你们了。”
她后面还跟着一班小道姑,听见卫璇名字,排队红脸捧心偷看。
卫璇收起睡容,笑说:“许久不见,玄静师太光华不减,风姿更盛,一切安好?”
玄静师太豪爽摆了手,才注意到檀弓和苍溟:“这两位是?”
檀弓点首说:“我名释厄。”
卫璇听见,薄唇微微离开酒杯,笑着附和:“这位我的释厄贤道兄很有本事,但就是通天的神仙,也少不得要师太多照拂才是。”
玄静师太哈哈笑了:“哪里的浑话?这位道友看着就很有造化,涅槃法会上,还请你与我这些小弟子们多多讲道,不至于她们连个名堂都看不出来才好。”
卫璇听到转机,故意问说:“涅槃法会?那是什么?”
玄静师太把拂尘从左手换到右手,说:“你们不知道?你们原不是受了班驳公主的帖子的吗?这凤皇涅槃法会我们是来观礼的。那你们这一行是做什么?”
因见白麒没个停当,一副俊眉正眼的,正靠着柱子眯眼打哈欠呢,她便觉得好笑:“拉手春游来的呢?”
卫璇若有所思:“原来这样。公主下了多少帖子呢?”
玄静师太笑着说:“那恐怕比五洲盛会少不了多少张。”
卫璇浅浅一笑:“多一张不多,少一张不少。师太这样名望的人,肯定不会小气。”
玄静师太听出意思,虚指他鼻子,笑骂说:“真是从小偷着坏到大!紫英小子也被你带坏了。”
从她拿了通行令后,卫璇因低声暗问:“这个栾字怎么了,不能用了?”妖怪不会酿酒,呈上来的不过椰浆葡液之类,他独饮了不少,现在满口香甜气息。
檀弓摇头道:“今在妖域,我恐伤民。”他这副凡人躯体修为益盛,单纯念出来这个字也有威力。
此时,天上忽有赤雀衔书之瑞兆。威光烈焰忽然收束,凝实为一颗火球,流光焕明,英彩繁宛,气似紫华之见太阳,色如青天之映景云。
砰得一声,忽然绽开,红云上站立一人……
“是太玄大士!”
人群欢呼,独卫璇失声,飞身直追云上。
不过他很快发现这不过一道无形无质的虚影,顷刻便化为一团乌烟。听闻那赤练火池上有一块照影石,想必这是投过来的海市蜃楼罢了。
下方人群见太玄大士渺然而去,也渐渐唏嘘散了。
卫璇半日孤立云上,慕容紫英也飞了上来,因见卫璇颓然疲态,知他忧恼,也陪着他沉默了一会,看这架势,已准备好了在这坐到天黑,一起吹一夜冷风。
卫璇终于开口了:“紫云,若有一事,你知断不可为,旁人偏而为之。你当如何?”
慕容紫英虽不知道王含贞相思成疾,但是听卫璇说得这般沉重,自己也陷入深思之中。可卫璇说得实在朦胧,不知从何劝起,他只能故作轻松说:“你这一天天神神叨叨操什么老妈子的心?嫌自己太闲了?符画完了?剑练好了?我听说你答应了天鉴宗修补护山大阵,至今还欠着呢。一天到晚本事没见长进,乱七八糟心思不少!都说各人自有各人磨,旁人的事,我看你越管着越错。你是天王老子,还是地府阎王?都能净管吗?是人人都说你‘头脑精密,劈理分情;事无遗算,物无遁形’,我看你是被这个名累住了。”
慕容紫英一番连骂带瞎劝,竟然不偏不倚命中靶心。
卫璇再睁开时眼睛时,神情松快不少:“你说得很对,真是明见。”
慕容紫英略一扬眉,寻思我也没说什么啊? 但马上将眉毛压了下去,坚定点头:“正是正是!”
卫璇说:“我们下去吧。他还在等吧。”
檀弓没和这两人一起上来。
“…卫璇?”一个稚嫩男声传来, 无须立一朵红云之上,连行云之术都弃了,边跑边冲过来,惊喜之色浮漾,“卫璇!是你!你是活的吗?哇哇!”
卫璇立时扫尽灰败脸色,笑说:“我是活的人,不信你捏。”
慕容紫英抱臂笑说:“是死的,白白瞎愁愁死的,操心累死的。下下次再见,他已成一个鬼了。”
无须刚刚才站住,毫不客气便要甩鞭,脸都气红了:“你,你去干什么了!我还以为你…你不知道我,我多……”
话到嘴边,临时改成:“你不知道道君多担心你!”说完才觉哪里不对劲,还不如直诉是自己。
无须撇过脸去不看他,卫璇听见笑说:“小祖宗,青天白日的扯大谎不红脸吗?罢了罢了,你编的这句我偏也最爱听。”
无须被檀弓遣来跟踪凤皇,谁知道进了这三星城内,便不知被何人击昏过去,正愁不知如何交差,便在这里遇了卫璇。
卫璇因想,若是这般直愣愣去找见王含贞,一方面妖族守卫固若金汤不说,另一方面他还在气头上,怎能听进自己半句话?真是急昏了失了智。
卫璇神情隆重:“我央你一件事。你一会见了他,只央他去给城中见含贞,进去了便报自己名号。须说的是‘檀弓’。只要以此身份见到含贞,就算不说话,别的事再不成事。重中之重你且记住,莫提我一个字。”
无须满脸疑问:“什么东西?王含贞是谁?哦…你怎么不自己和道君说去?”因把事情搞砸了,他心悸见到檀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