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不及想得太多,夜风住了,夜风又起,直等到月下的花儿都已入梦了,他也终已醉倒在沉沉酒香之中。
第99章 惆怅佳期女意决 隔阔相思十笑百
檀弓一行在客栈下榻,他们隔壁房间就住着慕容紫英。
“多谢七公子活命之恩。”曹贤孟拱手作揖,眼色示意曹念齐,后者才慌慌张从床上爬起来道谢。
慕容紫英一手按住了他肩膀,微笑说:“曹主笔不必客气。只是我的坎水灵力也只能压制这凤凰火毒一时,若要根治,解铃还须系铃人。”
曹贤孟道:“我们此番来白凤城,正是此意。”
曹念齐哎哟叫唤:“这里也好疼,慕容首座快瞧瞧我。”
慕容紫英掀开他的里衣一看,皮下数块乌青,团团都有拳头那么大。
“这里都是什么人啊!我在街上好好地走他们就拿果子砸我。我去理论还说是砸偏了,我也不能跟姑娘家计较。”他委屈道。
曹贤孟笑笑无声摇头。
海晏青扑哧笑出声来:“你这算很轻了。想当年我们慕容首座可是被砸烂了头。”说完海晏蓝也忍不住笑了。
曹贤孟笑道:“七公子人物风流,五洲倾慕,如此事情没什么好惊怪的。”
慕容紫英难得赧然:“只是蹭破了皮罢了。”
海晏青哈哈放肆大笑:“那几车的新荔、寒瓜有够你受的,原来都叫你桃花七郎,讲的是这个桃花。”
慕容紫英素来厌憎这不男不女的称号,曹贤孟见他并没悦色,便道天色已晚,明日还要赶早,所以先告辞了。
没想话音未落,门外一个女声传来:“紫云,你歇下了吗?”
众人听见这一声“紫云”,都觉来人与慕容紫英颇为亲昵,是夜已过三更,大概佳人来会幽期。
慕容紫英亦不知来人是谁,所以很是坦荡:“请进。”
众人抬头一看,都面面相觑。
班驳看着一窝子人满为患,也有些吃惊:“..我要了些新鲜时令瓜果,特拿来给,给…各位尝尝。”
她面覆白纱,看不清是何神情,这样立在门边,气氛一时僵然。
海晏青第一个推着海晏蓝跑了。曹念齐被曹贤孟强拽起来,边走边嘟囔:“我也要吃啊...对了,公主殿下不是说精通医术么?凤凰火毒...”
斑驳莲步轻移,进来说:“凤凰火毒?试一试鹤归山和丁香细骨这两味,或碾出汁液服下,或直接敷上,都可以解一时半会的疼痛。”
曹念齐疑惑:“什么东西你说?”
“就是九转长生草和玄牝还精木。都是常见的药材,不难找,这两个古名我叫习惯了。”
“这说法好生奇怪,倒和那天那个白眉鬼说的是一样的。” 曹念齐奇道。
班驳笑意顿收,连忙问:“白眉鬼?你说那黄河三鬼的白眉鬼…与我的叫法是一样的?”
曹念齐称是,班驳惶急又问:“那那人现在何处?”
这两味药材的古名,可以追溯到上古十几万年前。班驳在海外寻仙问道多年,知道若还袭用如此称呼,若非是精通古籍的化神老怪,那便是哪个下元使者来访人间,不知道改口。若是寻到其人,或许自己困境可解……
可是大家直言不知檀弓去向。一念的生机,竟然就这么掐灭了。
叔侄二人一走,慕容紫英顿觉孤男寡女,同处斗室之中,真是说不出的不自在,便直言道:“公主殿下今日造访,不知何事。”
慕容紫英见无回答,放低声音复问:“班驳公主?”
班驳这才回神,攥着茶盏的手微微泛青,好像心中有事,好一会才说:“没有什么大事。只是…只是……”她一向落落大方,是时绞着手绢,不敢看慕容紫英一眼。
慕容紫英颇感奇怪,班驳将头低得更深了,涩然道:“那日,那日是公子破了我的题,所以,所以我来看看你的模样…”
一会“公子”一会“紫云”,慕容紫英更摸不着头脑,一怔才想起还有这么回事,怪道方才一屋子人作鸟兽散。 他耳中嗡的一震,自觉一向不及卫璇百般玲珑,嘴甜心硬,这时不知道如何对答才最妥帖,只道:“在下…”
斑驳终于抬起头来,笑说:“你饿不饿?先吃点东西吧。”
慕容紫英看她这般体贴,才意识到事态严峻,一时也想不出别的应对之策,干脆直接剖白心迹:“公主误会,在下当日原系一时好事,绝无缔姻之念…”
斑驳声音微颤:“紫云,你当真是不……”
话没说完,刷一声窗纱忽破,一个硕大虎头探了进来。
“白麒,你去走门啊…” 慕容紫英无奈道,扭头对斑驳说道,“让你受惊了,这是我的灵宠,叫做白麒。不咬人的。”
班驳道:“我都知道的。”
没想到那白老虎一进门来,便冲到班驳面前拱起身子,张大血口,几十根尖锐虎牙看得一清二楚,舌苔上千根倒刺,每根都足有一指多长。
斑驳竟不害怕,温柔笑说:“白麒你好呀。“
白麒毫不领情,护在慕容紫英身前,发出隐隐虎啸,声如劈雷。
慕容紫英忙说:“白麒,你这是做什么?快别这样,这是璇玑的朋友,你们见过的。”
斑驳一下子贝齿咬紧,向慕容紫英注目凝视:“璇玑的朋友?紫云,我在你眼中,我就只是卫璇玑的朋友?”
“那……”慕容紫英茫然不解其所指,幸好他很快明白过来女儿心思,连连解释,“不是不是,公主殿下,在下方才已经说了…唉,当日搅局,千不该万不该,在下一时气盛,真是万死难辞。公主见如何赔罪为好,赴汤蹈火,稍效微劳,在所不惜…”
班驳鼻子一酸,无限苦楚,吞声不语。慕容紫英看她这样泫然欲泣,更加手忙脚乱了。白麒也极不听话,前掌离开地面,好几次就要向班驳猛扑过去,从未见他这样凶过。
这时,忽听急雨般的叩门声。
“师太,您怎么来了?这么晚了,慕容师兄早就该歇息下了。”随行一个小弟子道。
“滚开。”竟然当真是自家师父乐容师太的声音,数十弟子已被她罡风掀倒。
师太病在垂危,已经数年不出世,今日怎会这般轰轰烈烈扶病而出? 慕容紫英不暇多想,乐容师太竟然破门而入。至于班驳,不知何时,已化成一团光点飞走了。
静夜风凉,吹息细细,四野虫声唧唧,偶然远处传来几声枭鸣。满月之下,屋顶之上,佳人迎风流泪。
班驳抹干眼泪,但还是断续有抽噎声音:“你还要看我笑话到什么时候?”
只有沥沥风声回应。 好一会,她又说:“你出来,我不怪你。好没意思。”
月影绰绰,一个人形终于飞上屋顶,身法轻灵至极。
班驳看见,冷笑道:“派一个小丫头来破题,法子甚是刁钻,我早知道你是幕后将军。智计百出千般阻挠,真是为你挚友上了十成十的心。一个乐容师太棒打鸳鸯还不够,你也要来掺和一脚人家的闲事么?”
卫璇道:“有无缘分之事,你心中比我了然。那些前尘往事,只有你一个人执迷而已。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劝你为了紫云,也算是多为了你自己三思罢了。”
说着遥遥抛去一枚玉简,是班驳藏在果盘之下,遗在慕容紫英房内的。
卫璇微一沉吟:“师太现在里头,要是看见了分说不清。你还是来日再给他吧。”
那玉简中裹着几茎秀发,蝇头小楷甚是娟秀:
“一问慕郎,可记当年闻笛解佩、钿合金钗之盟?”
“二问慕郎,君既记认信物,由来二十七载,何忍妾身长泪流?月底西厢,变做了梦里南柯。”
“三问慕郎,正道沧桑,人情薄恶,慕郎可是当初义烈心?莫将妾一片痴肠,许了弃友背信、负义忘恩之徒。倘是如此,纵君有千钧胆识、万斗鸿才,妾宁嫁于卖浆屠狗之辈中,侠义他士。”
班驳把玉简收在手中,一片冰凉。
卫璇道:“你当初招驸的那三个问题用意至深,目的都是为了寻紫云出来,只是答案当时你就也都有了。第一问紫云他不记得你们定情信物,第二问他更辨不出你的画笔和字迹,当日第三问你若不是以我当姜公鱼饵,故意激之,他何会强出头?班驳,这天下间有缘无份,有命无运之事不可计数,难道你桩桩件件都要如此勉强吗?”
“勉强?我偏要勉强怎么样,我便既要两情久长时,又要在朝朝暮暮,偏要争一争这有缘无份的事。”她心中凄然已极,“二十七年前我与慕郎两情相悦,互订终身,可师太卜出我是天煞孤星之体,若与慕郎合了籍,必会毁他道基。可这卦象就当真那样准吗?若不是她强抹了慕郎的神识,慕郎怎会连我是谁都不记得了?二十七年来我夜不能寐,相思苦寂,你们怎么会懂分毫?”
卫璇听了,凉凉一笑:“我如何不明白?可是你若当真爱他敬他,岂在朝朝暮暮耳鬓厮磨。知他平安顺遂,则愿足矣。可你明明晓得那是取死之道,还要携他一并飞蛾赴火吗?”
班驳瞥他一眼,颇有讽意:“真是好一番亮堂堂的风凉话。你若与我一般处境,我不信你能受此日夜相思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