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争了姐姐们,我看那公子的模样,好歹也是个富贵王爷。这年头哪个王爷没有个三四五房的?”
当她们看见无须的时候,同时大变脸色,双眉斜飞,指问道:“你哪里偷的!”
无须正玩得起劲:“妖怪滚开别拦路。”
见这个红衣少年妖头妖脑,讲话蛮横无理,旁边一个白衣服的也年纪不大,但一身病气,就差在脸上写“不足之症”四个字了。唯一看着正常一点的,便是夹在中间的檀弓。
红衣好声好气说:“这位仙长,敢问你们是从何处捡来这三个荷包的?”
檀弓喜怒不上脸,据实以答:“悬于城外古树之梢,我们以为无主之物。”
原来她们在城外见到一陌生男子,俊异无双,三颗芳心怦怦狂跳,于是假装相撞,将三枚荷包同时塞到了那男子手中。如此投怀送抱,那男子竟然纹丝不动,笑笑也没多问,只说姑娘不要紧吧,便如此离去,像有急事。三人不好意思再追,只能在城中守株待兔,已经一个下午了。
南华鉴洲循的是“不得淫邪败真,秽慢灵气,当守贞操,使无缺犯”,男女欢好之事最是摆不上台面。而北凤灵洲恰恰相反:“阴阳不交,出绝灭无世类也”,早听说这里民风彪悍,竟真有如此当街掷果之事。若是传到他处,少不得是女德女训上的一例反面素材。
无须不情不愿,又玩了一会才撒手,道:“你们女的真好笑。万一那男的家里有别的女的呢?也不问问。”
“不会的吧,我看那公子腰上有玉佩的,绿绿的怪显眼的。成色那样好,所以我说是非富即贵呢,家里头有大传承的。”
无须听故事听上瘾了:”那又怎样,谁还没个玉了?“
“三位恐怕是第一次来北洲吧。我们这里是‘小姐投桃,公子解佩,好事成双’。男子把玉系在腰间,意思便是尚无婚配。”
无须猝然回神:“等等,你说那个男的戴个绿色的玉?挺大一块…还模样特别好…等等,他多高?”
“倒有你这个小鬼头两个摞起来那样高呢。”红衣娇笑说,“总之挺高的便是了,倒还比这位仙长高上半头。”
无须竟然对这两句话都没有发作,急急问:“道君,好像卫…”
无须这一路没少旁敲侧击要找卫璇,可是檀弓一心系在魏伯阳的日月化消鼎上。可能这短短的分别岁月,对他来说只是万年长生中的弹指一瞬,不足道哉的,天枢也说事有轻重缓急,这时无须便不敢往下再讲了。
那三个女子走远了,苍溟歪头过来。方才他在一旁,将这对话听了个十成十,笑着说:“一个模样极好的公子?真君竟也能如此觉得。真君常侍大天帝左右,竟然还会有旁人的容貌令真君过目不忘,实在稀奇。莫非也是哪一位下凡渡劫的上神大人不成?可是论六界之中,这样的人……小神耳浊目浅,实在寡闻。”
无须淡淡惆怅,陷入许多回忆之中,也没听出苍溟的试探之意,难得好好讲话:“不是啊。美啊丑啊的,我也不知道的,就大家都这么说的…什么上神呢,就是一个傻不兮兮的凡人罢了。给他九辈子也修不成的,别想啦!”
苍溟笑眼微眯:“凡人?那必定在这方世界中,一个天资不凡、远近闻名的人了。否则怎会令大天帝与真君都这般上心留意。”
无须听到他提檀弓,这才警心大作:“打听那么多干什么啊!关你什么三斤五两的事?”
檀弓从不曾加入他们的口舌之争中。苍溟反而对他道歉:“小神逾越,小神失言。”
白帝城心的这家客栈布置很是豪奢,气派派的金碧辉煌,几百颗鸡卵大的夜明珠,就这么明晃晃挂在外头。现在正是腊月,一进门还挂了几盏大红灯笼,奢靡之中颇见人情味。
店家在这迎来送往一百多年,眼光老道得很,因看这为首的大人样貌虽平平无奇,气度却很不凡,只当他是个隐世高人,便起攀交之心。
无须指着那盅泛着绿光的东西说:“这什么,这干嘛,我们没有要啊。”
店家躬身陪笑:“这是小店珍藏的三百年份的荔枝绿,三位仙长旅途劳顿,特特请赏收。”
可他看这红衣小孩龇牙咧嘴滋哇乱叫,颇有些邪性,见状也不敢多留:“酒冷得快,道长吩咐,小人便来换一杯热的。”
檀弓点首道谢。无须把那杯子翻来覆去得看,酒也差不多洒完了:“道君别喝,绿绿的有毒一样。”
苍溟说:“真君多虑。大天帝酒中圣人,不饮自然是因为看不上这些凡品。”
他说着白袖一挥,手中托了一枚灿金色小鼎,里头的淡绿酒水有湛湛神光:“听说大天帝最爱昆仑酴酥,冥主便吩咐小神带了一些来。只是太匆忙,只有九千二百年份的了。冥主还说此物藏在北极深潭之中,都是只留给大天帝的。“
无须一句“马屁精”还没骂出来,只听檀弓敬谢不收。
这时忽然传来一声:“岂有此理?”
那是隔壁一桌的人,在说话的是个劲装的英气女子:“怎么没有荔枝绿?知道我们要行经此地,你敢不早早备好?”
那店家满头大汗,陪着一百二十个小心:“大人一个月前只说要来,也没有说哪一天呀。可小店这一天的南来北往多少客,那拿刀架在咱家脖子上的,也不能不卖呀。”
女子一怒站起:“那你就不怕我拿刀架在你脖子上!”
这一高声惹得所有人都投来目光。
这时一个温软的男声说:“姊姊,何必呢?我原来也不是那么爱吃酒的。不要和这个叔叔过不去了,做生意的总不容易。年关将至了,大家都混口苦饭吃,也和气一点吧。”
说罢,他掏了几块纯白玉髓码在桌上,微微笑道:“店家叔叔,有什么好酒好菜的,麻烦请你多上一上。我姊姊走了很远的路,我们都很饿。”
这年轻男子生得好俊秀,银红束带,淡妃色衣衫,袖口处暗纹绣了两朵斑斑绯桃,启唇时微露的两排贝齿,明亮光洁。
店家疾声吩咐下去整治酒肴,一面说道:“太玄大士今日光临小店,乃是小店祖上积德,几百年中最最蓬荜生辉之时,怎敢收太玄大士的钱两?”
这一声“太玄大士”,平地惊雷一般。
“太玄大士?王佩英王太玄?”
“就是那个以琅轩丹术独步金丹的王含贞?”
“小声点!你怎么敢直呼太玄大士的名讳?”
檀弓本也不打算喝,所以王含贞轻轻叹了一声,就见一个白衣白发的少年人飘到面前,说:“听闻仙长特特喜爱,主人便有成人之意,若蒙不弃请收下这坛荔枝绿。”
王含贞对这种行为早已见怪不怪,也不多推辞,只浅浅笑着:“多谢你家主人的美意。”
苍溟微微侧身指示说:“我家主人就在那...”
这话还没说完,他被一个大汉冲得踉跄了一下。王含贞正要顺着看过去的时候,便被挤挤挨挨的人群遮住了所有目光。
“太玄大士,我是玄正宗清御峰的...”
“素闻王道友丹术高绝,今日一见,得识尊范,何幸如之。”
“王道友也有如此品酒雅兴吗?”
“王道友...”
“太玄大士...”
王含贞被吵得脑壳嗡嗡疼,连气都透不过来,像一只上锅待蒸的螃蟹。众目之下,一举一动又不得不宝相庄严起来。那个鬼影一样的苍白少年,早不知道被人群挤到哪里去了。
王含贞简单应付了几句,便去了二楼雅间,边走边传音道:“姊姊,你且回去告诉沈悖,他讲的话我都记住了,也在心里想。你快些回去吧,在这里恐怕被别人认出来。”
王含贞之姐王思捷,居然就是前日沈并阵前的黑衣女子,苦口婆心道:“尊主都是为了你好,姊姊也知道你的心,怎会害你?凤凰涅槃这般千载难逢的机会,你要是能展些头角,莫说找什么人了,旁的什么事不会好办许多?你脑袋这样死板,都是给太清仙宗那帮人教坏了。”
她说着轻轻拍了王含贞的手背:“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凡事要多为自己将来筹谋打算,听到没有?”
王含贞抿唇,融融烛火之照下,眸光比水清。他将嘴唇咬得更红了,色若胭脂,神情却有些憔悴,无声一笑:“我晓得的,我晓得的,我都记住了。姊姊快回去吧。”
众人见那不好惹的女子走了,大松口气,纷纷端起酒盏上了二楼。
三杯两盏过后,王含贞酒力不胜,素日吃个熟透了的果子都犯晕乎的人,已醉瘫软倒在了桌子上。眯着个醉眼,他才想起理当去谢谢送酒的那位道友,可是腿脚沉重,委实不堪使唤。
两只香檀鼠围着那酒盅,吱吱叽叽地叫个不停。后来金沙站在了王含贞的头上,飞霜去咬他的耳朵,可他实在是醉倒了。
夜色将近,客栈里打尖的人也走得稀稀拉拉。
懵懵懂懂之中,王含贞偶转过头,看见楼下唯余的一桌,身穿杏白道袍,头上束着一条淡金色的发带,人如深谷幽兰。看不清眉眼,只觉得他与这热俗人世格格不入,气质如冰壶秋月一般,又自有一段虚无缥缈的圣洁光华,随时可以入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