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言罢笑指正在啃羊腿的东方霆道:“怕只怕到时羊肉没吃着,反惹一身骚。”东方霆怒目相视,卫玠一笑赔礼。
“太清仙宗若前来帝京兴师问罪,无据为卫璇玑报不平者,按刑法论处。”栾国师转而对卫玠道,“黄牙大仙,还有何高见?”
这一转身不要紧,却教众人都看清了他腰间所佩,分明是太子的九鱼玉佩,佩此玉者,出言可拟太子口谕。
卫玠垂眸想了一想,拱手相让:“国师所言甚是,真乃一席话点破梦中人,小人再不懵懂。”
栾国师道:“曹主笔,还愣着做什么?”
曹贤孟笑了两声:“琴剑阁虽小,却也有自己的法度……”
他将判官笔松握在手,悬而不落,仔细看却是饱蘸了墨的。
话音未落,栾国师大袖微扬,遣运元气,翻掌为抓,向前一摄,不废吹灰之力,判官笔已然夺在手中。
只见栾国师运元气于臂力之中,提笔向虚空一划,墨如团团黑云,雾散而开,收掌一拍,墨气又重新凝为一撇,疾速向公子榜上卫璇玑之名飞去!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叮”的一声,墨点忽地向左首偏去,正中殿中之柱,众人眼光看去,柱石已裂了十之有六,正徐徐升起白烟。
栾国师不善罢休,立时如法炮制,谁知又是同样下场,只是这回偏右,直直将琉璃窗砸出斗大的一个洞来。
梅星雨见状起立,颤声道:“谁,谁!谁!”话没说完,自己却先心虚,闻说卫璇玑善鼓风力,十万乱箭齐发,未可伤他毛发……此时大殿之外黑云满天,风雨更盛,众人遍体生寒,不由地打了一个哆嗦。
栾国师划出第三笔,按捺不住:“来者何人,胆敢公然抗旨不尊?”
谁知这一回,墨迹从正中心被生生破开,半空栽落。
一道水线蓄势凌厉至极,化作利剑,破浪乘风,众人眼力未及之时,栾国师反应无措之刻,剑已逼凌眉心,近逾一寸。殿中数十侍卫欲上前护驾,尽被来人眼光慑退。
“都退下。”栾国师喉头一滚,“阁下是何方神圣?有何见教?”
这时,只见水剑剑茎轻弹,自结成冰,破窗漏月,清辉映照,照得栾国师额上细细冰砾,朔朔而下。
慕容紫英道:“闻说国师护体罡纲乃朔阴之气,寒于数九之天,日行万里足不生尘、肌肤无汗,何来此物?”
海晏青鼓掌道:“哈哈,当真是面不改色心不跳,这冷汗结冰都快能湃葡萄了。”
慕容紫英直直逼视:“在下也心中困惑,所谓栾国师,你又是何人?”
栾国师冷汗涔涔而下:“本尊姓栾,大樊神朝一国之师。”
慕容紫英起立相对,忽然眸射寒光:“笑话!你也配姓栾?栾高师泰山崩前,不变一色,麋鹿兴左,不瞬一目,待敌利害,斧钺不避。之于世人,譬犹青松拔于灌木,白玉映在尘沙,风华高洁,一面之晤未敢相忘。你等贪生怕死、射利沽名之徒,于情于理,焉有一形一魂一神相肖半毫半厘?在下倒要相问,你又是何鸡狗之辈,安敢在此信信狂吠!”
话音甫落,主殿之外,刷然大雨磅礴而倾,漏窗之中,燕林古塔轰然倒塌。
厅中侍卫见变生肘腋之间,不顾国师反对将要上前,谁知慕容紫英腰间佩剑机括自动,众人为利剑出鞘寒光所慑,张口结舌,全都也像各有一柄无形的剑逼在鼻尖,一呼一吸,不敢动胸腑。
栾国师环顾四周,偷看二位女眷,仪狄微微一惊,而后便温柔微笑,恍若无事之人;斑驳端然庄坐,亦不似有异。
裂海真人轻咳一声,勉力镇慑心神:“这位道友,你也听说太玄小友方才一席话了,岂能有假?”
梅星雨有了依仗,便有了底气:“卫璇玑欺师灭祖,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有什么可狡辩的!你你你是谁!你这是行刺!快给我拿下!”
慕容紫英凛然冷笑:“且问诸位:那《雁击长空》剑法品秩不过六阶,卫璇玑彼一八品阵师,为多少剑道世家布设过护山大阵,向来分文不取,为何如今只为求一中品剑法,而背万古骂名?”
陈思渊与卫璇无甚大冤仇,本是久不开口,按捺许久,此时却也心痒:“虽说六品,但其中或有奥秘也未可知。我门中的《弥天阵术》虽说只有七品,若是十三人合作,却有十品之威。”
梅星雨打指道:“那剑法是雁行峰独门密传,说是六品,不过是为了隐人耳目罢了!卫璇玑何等狡诈,心里岂会没有数!”
裂海真人也道:“青面道友,你我皆知江湖风险,又且知‘得陇望蜀、贪得无厌’,乃是致多少人堕名殒身的八个血字。你又岂知璇玑世兄一尘不染,可免了此俗?”
栾国师向裂海真人频递眼色,在座只有他足以抗衡这发了疯的青面老鬼。裂海真人虽和卫璇有宿怨,但因不愿被扣上欺压小辈名头,更不愿沾惹太清仙宗,所以只动嘴皮,绝不动武。
慕容紫英道:“诸位此话当真?”
梅星辰拔高声音:“有什么不真?杀人夺宝杀人夺宝,怎么这个词到了卫璇玑那儿,就他娘的不顶用了?他成仙啦?他是圣人?”
慕容紫英道:“好啊,那请栾国师将判官笔交还给曹主笔,请记上这笔:卫璇玑壬申元序弑赤书真人于雁行峰顶,夺《雁击长空》剑法。诸位若敢用身家性命担保,方才所言一字一句,尽是非虚,我辈亦无异议。”
梅氏兄弟率先拍胸作保,徐漱溟摸脸道:“此事不是已有前车之鉴么?先时九玄门的沈并便有此之为。”众人一听沈并之名,群情激愤,作保之语,一声拔过一声。
曹贤孟接过判官笔,低头思忖,却久久不肯落下,只听他摇头轻叹着笑。
栾国师因长久被迫仰头昂脖,声音都很干疲:“…曹主笔,你还有何烦难?”
曹贤孟拱手笑道:“难就难在这《雁击长空》上,小人听过许多版本,一说叫作《摧日罗霄密卷》,一说又是《天罡神录》,一又说《玄光仙本》,一又说是卫首座夺了三颗渡厄还丹,真可谓众说纷纭,不知教人如何下笔才好。”
裂海真人眉头一紧,梅星雨抢话道:“这有什么好矫情的!索性先记上!”
曹贤孟笑道:“容在下思量片刻。敢问这位道友,这雁击长空剑法是何处听来?”
慕容紫英仰天长笑:“何处听来?方才信口诹来!”
“你!”梅星辰、梅星雨二人同时起立,又指海晏蓝,“你们说!到底叫什么!”
海晏蓝面露赧然之色,慕容紫英冷笑:“什么叫什么?从来无物,何来名称!”
海晏青打掌道:“哈哈哈!本门雁行峰从未丢失什么灵药法宝,有不信的,过来,我带你回去查一查!真是说什么都信了,还拿身家性命作保,身家性命呢?交出来啊!指什么指!说的就是你们,脑子长在狗屁股上!别看仙宗今天没来几个人,就要爬到你爷爷头上去撒尿了!”
一言方毕,座下不乏有抽剑拔刀者。
慕容紫英收敛容色:“我方才三两言语,诸位便相信不疑,可知一面之辞安足为凭?三人为虎,自古远近何乏其人;众口铄金,蚁聚尚可成雷。莫说璇玑去日有欺师灭祖之为,倘自他入道来,错杀一个好人,为我闻之,杀他者,今我也。此剑为证。”
言罢,拔剑插于炉鼎之中,穿鼎入地深逾五寸。一霎之间,泼天暴雨都为之一停。慕容紫英握拳收掌,水剑终于破碎,栾国师连退三步,前襟后背酒水淋漓。
慕容紫英双目粲粲:“今日不须阁下含血喷人,往后亦不须阁下动一兵一卒。”
裂海真人受了戏弄,自是气恼不好发。他与白眉鬼颇有些交情,这时便请口舌之援:“不知白眉老弟如何看待此事?”
檀弓缓缓抬眸:“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
裂海真人略略一怔,虽觉他话很奇怪,但仍自以为檀弓是自己人立场,便顺水推舟:“白眉老弟也知璇玑世兄之事?”
却遭慕容紫英冷面直斥:“不止不足,聚敛无厌,这话是说给公听的。我等大好男儿,磊落光明,安可与你等冒人之名,邀恩取宠的小人们共处一帐之下?实乃百年之中,奇耻大辱!”
慕容紫英甫一转身,栾国师闻言变色,手下正欲动作,却未被他一道坎水灵气险些封喉。再一扬袖,梅星雨藏在案下之剑应声而断。满座宾客,无人再敢相追。
曹贤孟舒然放笔,笑道:“好一出欲擒故纵、上屋抽梯、反客为主的连环计,这位公子智意过人,舌锋如火。加之一腔凛然大义,着实令曹某倾倒,真实不失为神朝帝婿上上最佳之选。”
这一言说得大家都是一怔,方才何等乱局,众人之中,想一探卫璇玑弑师真相,揭破心中疑窦的有之,想胡乱泼一盆脏水,拉卫璇下榜的有之,只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亦有之,争到忘情之时,唯独缺了这还记得此乃公主第三问的应选之人,被曹贤孟这样一说,目光纷纷都冲向座上女眷。
“请道友到水云阁少待。”
破窗风斜,琉璃尽碎。一幕冷雨,直泼入了众人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