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晏蓝一板一眼地说出此话,倒比海晏青的回嘴更叫人恼怒。
梅星辰掀袍便跪:“公主郡主在上明鉴。卫璇玑其师赤书真人德高望重,待他恩重如山。谁知那夜月黑风高,卫璇玑竟为抢夺一部剑法,趁赤书真人渡劫失败之际,手刃恩师于雁行峰顶。此事天下皆知,五洲共怒,只是惧于太清仙宗淫威,敢怒而不敢言!如此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人,当真是天理难容、粪土不如,单单是说了卫璇玑这三个字,都污了公主玉聪。”
海晏青怒极反笑,打掌道:“精彩!精彩!你怎么不去说书?曹主笔,愣着干什么,赶快给他记上一笔!要来抢你饭碗啦!”
曹贤孟被点了名,不得不掺这浑水一趟,他虽与梅氏兄弟同坐一席,这时顶着睽睽众目道:“这毕竟是太清仙宗自己门户之事……”
这话还没说完,裂海真人便笑吟吟说:“曹主笔此言差矣。赤书老弟乃是神朝挂号法师,位同副相,如今死于座下首徒之手,岂是太清仙宗家私之事?依老朽看来,此事事关天家体面,怎可轻放。恰巧今日公主问道,便是头等国事。”
曹贤孟还欲打圆场:“今日公主大喜在前,家事国事,一晌暂且不提了罢。”
徐漱溟阴阳怪气道:“不提?公主既问,如何不提,还要提个痛快,否则不是抗命不遵了?既然问心无愧,又何必躲躲藏藏?我看是有人想欲盖弥彰,遮掩罪行。”
曹贤孟微微皱眉:“徐道友可有证据?”
徐漱溟一挺胸:“公道自在人心!”
梅氏兄弟相视一眼,裂海真人出面道:“老朽知道有一人证便在此时此处,郡主何不邀他应答?”
仪狄欣然应允:“是哪一位?”
裂海真人道:“是太玄小友便是。”
慕容紫英响震失色,卫玠闷声发笑,与后桌醉汉划起拳来。
王含贞背若僵石,好半天才转了身体过来,正对上座。
仪狄道:“愿闻其详。”
王含贞一经提名,如受惊幼鹿,抖了一个激灵,行止吞吞吐吐,好一会才说:“我……我…”宫中的刻漏都可盖过他的声音。
海晏蓝拱手出列:“郡主,含贞师弟尚是幼冲人,眼力不足,法力低微,一时看失了眼也未可知。小儿之言怎可当作呈堂证供?”
王含贞一怔的功夫,梅星辰冷笑道:“眼力不足?法力低微?太玄大士入道不足二十载,连破三品!当年的卫璇玑也不过如此!”
梅星雨附和道:“我兄此言差矣,卫璇玑当岁五年何见突破?我看与太玄大士相去甚远,怎可相提并论?”
海晏蓝只觉这二人一窍不晓法修之常理,便耐心解释道:“二位莫妄下定论。卫师兄所习五色光明阵术极其考磨心志,七年破一品已是天纵之速;而丹术诸邪不禁,外丹亦可辅内丹之成。含贞有今日之成,虽是难能可贵,百年罕见,但不可及卫师兄当日所成。再者,卫师兄秉巽风之气,身形鬼魅,若真有黑夜举手杀人之为,含贞一双肉眼,怎可看清?”
徐漱溟悠然道:“蓝道兄短见。君不见方才栾国师尚对太玄大士称赞不绝,试想国师丹术冠绝五洲,岂会对一个资质平平之辈青眼相加?”
海晏蓝一停,不知此人怎会将自己的话这般曲解,正想应对之辞,又不好冷场,便先扯出一番套话道:“国师与卫师兄私交甚密,想必从前与含贞有过几面之缘……”
梅星雨一挑眉:“哦?如此一说,国师方才那番话并非出自肺腑,而是顾着卫璇玑几分薄面了?太玄大士就这般微末不足道……”
梅氏兄弟一唱一和,海晏蓝百口莫辩。
“够了。”心里那陈年的酸楚感觉,一下子翻上来涌到喉头,是,反正自己是无论如何也追不上表台的,栾道友更不会多施舍一眼过来。王含贞睁眼时目色异常清明,“你们讲的都是对的!”
言罢像是余韵悠长,又自重复:“都是对的。”
徐漱溟放大声音:“太玄大士此话当真么?”
座下人又惊又叹:卫璇众叛亲离已到这等地步了么?指认罪行的居然是自己表弟。
海晏青拍案而起:“你血口喷人!”
海晏蓝亦惊愕失语,手僵在了半空:“含贞…你…这…”
王含贞什么也没再解释,手足颤抖,冷汗直流,仰脖满饮一杯之后,面如熟蟹:“我…出去透透气。失陪了…”
海晏青气得浑身发抖,海晏蓝因小声劝解道:“或有苦衷,也未可知。”
卫玠醉眼含波,看似目视正前方,实则在笑睨慕容紫英。
在座之人眼见同门倾轧,不乏有太息之声,但其中梅氏兄弟与徐漱溟、陈思渊四人一直冷笑,裂海真人抚须不语。
场面正安静了一会,仪狄却笑道:“太玄大士黑夜辨凶,果真是金睛慧眼,仪狄佩服。想必皇姊心中也有计量。”
海晏青愤愤道:“我早说了,这女人果真没安好心!挑拨离间,一套一套!”
海晏蓝道:“不上这套便是,信者自然信,不信者……随他去吧。”二人再不说话。
仪狄笑道:“诸位还有何高见,只要事关卫璇玑,太子哥哥作保,直言无需讳。”
这一席话可似沸水浇在了热油上,座下多是年不满百的年轻修士,多少年积压的妒仇恨火正愁没地发,今日有太子作靠山,太清仙宗也就来了两个能说得上话的弟子,还怕他作甚?又可博了这局的采头,何乐而不为?如此一想,你一言我一语,没到一盏茶的功夫,卫璇玑便坐实了打压后进、占男霸女、杀人放火大大小小二十五项重大罪名。
一时热闹至极的正厅,石门再次开启之时,马上安静下来。梅星雨最先起身恭肃相迎:“栾…栾国师……”
他额头冷汗直流,听说这栾国师与卫璇玑乃生死之交,怎么忘记这一层了?这…
众人正想如何割舌赔罪,除了卫玠在对檀弓偷说小话:“半点不像,差之云泥。”
“曹主笔在安?”栾国师开口道。
曹贤孟忙起身相应。
“我与卫璇玑相交十年有一,他的秉性脾气无人比我知道。今日诸位所言,我听了虽刺耳痛心,却是辩无可辩,须知溺友如杀友…关于璇玑杀害赤书真人一事,请诸位看这拓本,一辨真假。”
栾国师掌中飞出一幅字来,上面沾了不少砂砾土石,以血字写“杀我者……”,后面乃一个 “ 彳”部,右上再有一撇,笔的走势好像卫璇的“卫”字:“此乃赤书真人临终绝笔,请贵宗察看是否有假?”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海晏青对兄长耳语几句,海晏蓝看看栾国师,又看海晏青,难敢置信。
一个太清仙宗的小弟子脱口而出:“这拓本本在我厉行峰悬宗库中宝藏,怎么会落了你手?”
这一句话颇有不打自招的意思。海晏蓝定神道:“这拓本的确是厉行峰私藏,不知为何国师也有一本?只是这天下姓名中有‘彳’部者数不可数,怎可仅凭此物便下断言?“
梅星雨笑声陡止,瞪眼吹胡:“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想替卫璇玑抵赖!”他也是头一回见到此物证,言语之间十分亢奋。
海晏蓝皱眉道:“请梅道友细思:卫首座精通易容之术,变化无常,若当真有此之为,为何不改变容颜,反倒留下如此证据,引火烧身?”
梅星雨张口欲驳,却是没理又没词。
栾国师却开口道:“诸位有所不知,璇玑少时目无下尘,诞谩不经,无师便可入道筑基。之所以后来拜入雁行峰,是乃赤书前辈有一双九烈神眼,堪洞悉世上一切古怪诡妄,无论易容,璇玑所以心服甘拜。”‘
梅星辰附和道:“怪道如此!他再怎样易容也逃不过赤书前辈的法眼,所以才不枉费工夫。”
徐漱溟赶紧道:“弟子倒是觉得国师才真真有一副九烈神眼,不仅洞破天机,还能条分缕析一一说来。真乃国师有此盛名,实不虚妄,今日一见,夕可死也。”
海晏蓝因不确信卫璇拜师实情,以目示疑海晏青,海晏青道:“有什么好确认的!这帮人不带脑子出门,只带一副耳朵一张嘴,和他们有什么好辩的!”
栾国师微微一笑:“既然各位无有异议,那么请曹主笔今日销去璇玑榜上之名,将其列入修罗道中,以警后人。”
曹贤孟惊愕抬头。众人本多是逞一时口舌之快,谁料到这么一出,但一细想又觉甚在情理之中。此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只是苦于太清仙宗护短,久久不决,若他日真查实了卫璇便是杀人者,也多半是丑事不出门。故一定要今天快刀斩麻,一锤定音,择日何如撞日!
梅星雨一抖擞:“是!国师凛然大义,秉公灭私。卫璇玑,十恶不赦千刀万剐……”
后排也渐渐有声音一浪浪地涨起:“十恶不赦!千刀万剐!十恶不赦!千刀万剐!……”
栾国师无视海晏蓝起立抗议,只当满座无有异议,便道:“曹主笔,请吧。”
“且慢。”忽有一声响起。
众人循声看去,卫玠抬眼笑道:“国师,卫璇玑尚在太清仙宗名册中,如此贸然消去他正道之名,太清仙宗那等重名好信的所谓之名门正派,怎会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