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国师道:“白眉仙长,意下如何?”
天枢道:“三弦虔敬,为崇丧致大醮之所用,岂可为玩乐之赏。背道者民,无有识鉴。太微,勿为鼓也。”
檀弓却微微颔首:“请赐器。”
他双弹定音完毕,左手按弦道:“请启音。”
梅星雨耳语道:“师父你瞧,装得还人模狗样!”
栾国师坐于最上首,起手暗徽泛音,众人和音相随,可愈到后头,愈发迷惑了。
原以为所奏的不过寻常礼乐,大家都熟的曲子,若事前问了,倒显得水平次人一等,故都默契地没讲话。
现在好了,大家都不知道栾国师奏的是什么,可又毕竟乐人相轻,加上曹贤孟、褚俊艾在此,谁都不肯后人,于是便假装跟随,多松脆泛音。
赵留方敲了一声鼓,就不得不停下。梅星雨左抱琵,梅星辰右携琶,二人两脸茫然,做个样子搔弦刮声。檀弓一纹不动。
“白眉老弟为何不弹啊?是不是这曲太生?”裂海真人没看出门道,因嘲笑。
徐漱溟气歪歪道:“我看是这三弦琴太生吧?别装啦。”
檀弓诚实作答:“未知何曲。”
曹贤孟也听出众人在各奏各的,已经一团乱相,便道:“国师可否告知此为何曲?”
栾国师罢手微笑,好一会才说:“不瞒诸位所说,此曲叫作《一尘惊云》,乃是三十五重天上神所作。”
无须被檀弓收在袖里了,气吐了血:“哪里来的臭野山鸡!让我出去活剥了他的皮!”
天枢更生气:“《一尘惊云》乃九霄圣曲,大罗妙本,鸿蒙尚难得几回闻,非希音琴不能演,岂会落于尘陋之耳?”
无须都听出来了:“什么《一尘惊云》!你听呀这神不像神,鬼不像鬼的!”
天枢道:“此四字亦是重大天机,断不可轻泄于外。”无须用力嗯嗯点头。
天枢复道:“太微,汝不令止,吾令也!”
檀弓不认可他们的尊贵说法,只道:“一尘惊云乃我昔年于无忧寂默所作,非在三十五重天上,何来迈俗超达之说?无器不可奏,不拘七弦;无人不可演,何囿我一者?司法知之。”
曹贤孟想到慕容紫英的质问,其实早已怀疑栾国师身份,大觉此时哪哪都说不出的奇怪,便婉言制止:“琴声清淡微远,与众相和倒显得颇有些刻画无盐,唐突西子了。”
栾国师却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众乐师只能重操乐器。裂海真人正想如何戳破檀弓,却忽见梅星辰骤然起舞。
无须也心跳飞快:“道君这是什么?”
天枢道:“音舛律杂,烦臭放浊,邪法吾观,恰似萤虫之耀。掩耳莫听。”
无须大叫:“道君捂耳朵!”
檀弓却道:“我心不乱。”
忽然之间,座下乐师弦断琴破,鼓烂钟毁,人皆两眼失色,口吐白沫,梅星雨倒地,一副抽搐狂态。众人想奔出洞外,石门却砰然阖上。
“魔音!你弹的是魔音!”栾国师的指法越来越疾,有人才惊醒道,“你想干什么!”
可是又忽听平地惊雷,一点清音,开弓饱满,如一支利剑穿云而来。
是檀弓左手大指按托,夹扫双飞,如同高山晓月,雏凤清鸣,音响爆裂于肺腑之间,栾国师急退半射。
檀弓交握双手,圣光褪去时,手甲覆十片雪白拨子,一声沉猛砸音,满力发于子弦之上。
栾国师摄琴抱于左臂,绿气袅袅随音而出,化作一条千足蜈蚣,一时黑毒血光之气纷杂冲天。唯檀弓所处之地虎狼不视,有毒之物夹尾逃形。
众人忙蛆拱至檀弓身后,但听他琴翻风雷之声,弦动万马之响,其中有大音宏鸣,也有轮指拂扫之声,小、名、中、食指次第向左弹出,拇指向右挑进,划三弦而滚二弦,不徐不疾,依次递弹。
大音明明赫赫,檀弓一抚,那蜈蚣则断废十足,栾国师辟易百步,想要再奏魔音已是不可能,还未下指便被檀弓洞破。
檀弓捻法疏而劲,轮法密而清,慢处不断,快处不乱,音不过高,节不过促,不过一时半刻,蜈蚣千足,萧萧若针叶秋落。
可他的攻势虽然猛疾,指下却始终留着情,而栾国师趁他有仁恕之意,收掌一掐,曹贤孟高声叫道:“栾道友小心!”
檀弓的三弦琴燃起毒火,化为灰烬。栾国师见摧毁了他的乐具,仰天长笑,只等这余音一绝,便可出手反击。
可这音响长久不歇,反倒如同四海之归于沟壑,奔雷之赴于谲云,来势之猛,当不可挡。
檀弓沉肩坠肘,诡谲波光映射之下,凤像前的十八根通天冰柱银光闪烁,居然化为十八条银弦。
他右手食指肉触弦,取势向右抹进,微微一揉,右手食指自缠弦而老弦、中弦、子弦向左次第弹出。玉珠走盘,大扣大鸣,小扣小应,第一声摭子缠弦,第二声食指弹子弦,第三声食指抹子弦,第四声中指弹老弦,拨子右侧峰浅浅触弦,四方皆暗,唯凤首洞照,檀弓落指如急雨,四声竞相齐放,“凤点首”式流水行云。
一柄长剑激射而出,风携杀声,直冲栾国师眉心正中!
檀弓摄聚灵烟,栾国师软瘫倒下。一团红光自他的额头掉了出来,那物如半死活鱼,在地上跳了两下。
他的相貌也被化去,渐渐显出一个睡眼朦胧的少年来,珠翠满头,貌若好女,那神色仿若不知身处何地。
“又是你!”无须一看,这不是那竹林里的什么白鹿上仙么?捡起来那红光团一认,“这是凤凰火毒?”
檀弓第五声宏如巨钟,全弦振动,第六声左手对准徽位,明亮铿锵,犹如敲击玉磬,第七声右手在同按一弦,走音而滑,第八音将发之时,檀弓面沉如水:“月落九霄。”
只见一室混沌之气,气转为精,精转为神,神转为明,一瞬之间,凤雕枯骨重肥,血肉复现。
檀弓道:“破。”
天河之中,日月之光辉照遍十方三界,一时之间,玄音冥响,云会八烟,清光奇照之下,只见凤浴天河火焰而生,目色正红,一声凤唳,赫赫然惊破山河,唱音逸霄,八响万畅,灵翰逆冲,千真同偿。
一刹之间,空中五色备举。一只硕大火凤引颈长鸣,丹霞赫冲。
檀弓道:“凤皇,我已如你所愿,返你之生,请归我之物。”
第94章 桃花郎忍性求全 东宫主妄作胡为
檀弓坐于火云之上,慢弹冰弦。
这火凤羽张有天幕之大,翅展能包万象之宽,天空汇聚十光五色瑞彩祥云,下至燕雀莺雁,上至朱雀青鸾、毕方重明,距此十百万六千里者,皆垂头对东方遥拜。
一方金色的巨鼎随它而升起,火凤衔在口中,竟只如一枚草籽大小。
梅星雨不肯受辱,偏头假死,可这时地火炽盛,只一秒钟就烧得半面都烂了。梅星辰疯道:“师父师父,他一定就是卫璇玑,白眉师叔哪有这么厉害!”
裂海真人的毁容程度更严重:“把嘴给我缝上!”
火凤的啼鸣本身十分沉重,但若传入人耳之中,便能化作千万道拉弦裂帛之音,听来犹如烈火烧心,锐痛不已,众人两耳流血。凤皇长鸣一声,击羽双双两扇,火浪一拍拍朝檀弓驰去,逼至面前时,但见檀弓眉心一点金光,破空四射,火幕变化雾状,霎时消散。
无须从袖中脱出,手擒两条蟒蛇粗细的多节双鞭,此鞭名唤“流电激精”,乃取北极白泽之尾一劈两半而成,左股能击北极寒冰,右股能遣北阴之水,西方十八宿司火神兽见此,无不丧胆而逃。
无须双股软鞭相击作响,转折圆活,刚柔合度,刷刷三鞭,凤皇颔下火结毛落。凤皇雷霆暴怒,火云溅作火点,如疾风暴雨般遣来,转刹之间,便将无须与檀弓团团包住。飓风携火,方圆十里之内,千年老木化作灰烬;波涛惊震,水浮大陆,上响天空,无须左臂骨骼尽碎。
凤皇正要乘胜追击之时,右翅却吃了无须一记沉猛左鞭,谁知他小臂虽断,余力尤能自遣。凤皇紫血滴落湖心,一刹之间,湖水先为绛色,后转玄色,一息过后,湖中水尽蒸干,只余森森鱼骨。
无须鞭法凝练狠辣,越打越疾,至于劲猛之处,双手同施,竟然同时有数十股急鞭分以上中路平五花、中路正八花、左路反五花朝凤皇激射而去,十分难辨他实打鞭路。凤皇血如雨落,忽地一摄将无须捏在两爪中间。
无须面色涨红,快要气窒之时,檀弓却抛出一套七枚的金圈,霍然跳出七种异兽,檀弓弦丝一动,便一齐朝凤皇冲去。井木犴长啸一声,九霄便冲下万点雷雨,鬼金羊、柳土獐、星日马、张月鹿或以角射万点飞针,或以蹄引千阵气浪,翼火蛇、轸水蚓同时激发水火二相,凤皇体大,一时顾首难顾尾。
无须刷刷刷击出三鞭“斥风赶月”,那鞭意一经离手,便自发各削为三股,三之又三,“斥风赶月”之上又叠了一招“流星飞电”!
八十一股鞭花各分八路,只差毫厘,凤皇就要殒身之时,无须一惊回视,居然是檀弓一弦响动,南方七宿立刻应声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