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正一天性贪生怕死,但兼之又眼空心大,这时左右为难,被叽叽呱呱的恭维之词弄得骑虎难下,一面又想起这老者许下的传功诺言,腮帮子都热了。
脑袋正被冲得糊涂时,却听檀弓道:“我执阴。”
一言,众人哗然皆惊。
天光峰的小徒弟们同声指斥,尔后便是稀稀拉拉“嘻嘻”、“呵呵”、“哈哈”的笑声,皆是十三煞宗弟子,入耳之声甚是无礼:“阴爻?男子执阴爻…哈哈,托大也不打个草稿!”
天鉴宗虽是正派,也在说个不停,一直见了常正一与这栾琴师有嫌隙,十分唯恐天下不乱:“就是这琴师,方才就捣乱…”
“哈哈,看来太清仙宗是没人了…常正一不行咯…”
“也是…不是说玉阙他老人家元阳就要尽了吗?”
但众人看檀弓神闲气定,断不似滋事之徒,笑过一阵,都还算收敛,再看他一眼,只敢低声议论了,但笑声还是细细密密的,听来尤为刺耳。
那老者冷笑一声:“阴爻,你要选阴爻…后生,就算你解出了琅轩华丹,也不必如此张狂!”
檀弓还未回答,却被常正一一剑拦在胸前,常正一忍无可忍,对着他咬牙切齿,回头对老者毕恭毕敬:“老前辈,解丹的正是在下,而非这轻慢狂生。请老前辈赐我阳爻,斗胆与前辈一合!”
慕容紫英见了此景,一面审时度势,上前低声道:“栾高师,我们暂且不触他这个霉头。”
成就他师父乐容师太那样的琴功,少说也要八百年面壁苦修,若是同时还兼修丹术……慕容紫英其实满心都信檀弓,但此举真的是过于涉险了,所以才拦住了他。
慕容紫英回眸看见卫璇无名指微微正曲,不知他在做什么。
常正一向着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四象叩首跪拜,然后朝着北方行三跪九叩之礼,叩齿九通,口中念念有词:“太上玉晨大道君太微大天帝君启鉴,弟子常正一入道一百六十载来,心诚斋尽……”
天鉴宗的陆丹师娇声笑道:“嘻嘻嘻,好不要脸,还弟子弟子的,你还认大天帝当师父呢?大天帝会收你?”
常正一立刻反唇相讥:“哦,不收我收你?好,你过来炼啊!”
陆丹师抿抿嘴不说话了。祝一番神后,常正一抬头一看,这才注意到檀弓正巧站在北边,从未动过,自己方才居然对着他磕了几个大头。
常正一黑黄的脸涨得紫红,起来掸袍拍灰,甩过去一句:“栾琴师,请你走远点。不然一会吓到你了,你的徒弟慕容紫云还要赖我,我担待不起。”
常正一朝汞水中扔了一只玄龟,以探水温。他方才一连串祝咒做了足有一刻,但坐下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已见他忽腰背虾躬,口渗鲜血,但见老者嘴噙微笑,极为轻闲松快之态。
常正一连连呕血,他用袖管一擦嘴,趁着偏头的时候,朝旁人递了眼色。
这时却听檀弓说:“为丹者不可须臾无气,不可俯仰失神。失神则五藏溃坏,失气则巅蹙而亡。”
王含贞本来心不在焉,听了这话,敷衍地点点头,但忽地发觉是檀弓所言,又没有别人在旁边,猛然抬头,又惊又喜:“你在跟我说话?”
大丹师默默收了眼色,与身后众丹师一同,不动声色地送出数截元阳之力,一齐没入常正一背心。只见常正一一个鲤鱼打挺,他的丹火大为振奋,老者眉宇微聚,辞色稍缓:“看来你后劲不浅。”
常正一笑道:“不及老前辈百一。”
常正一得了数十位丹师臂助,便与老者旗鼓相当了。
王含贞老实道:“这这……”
这可不是仗着老人家眼瞎就舞弊吗?
那些多嘴多舌的十三煞宗和天鉴宗的弟子见了此景,什么也不敢讲。
炉鼎中升起绿烟的时候,檀弓道:“欲冶银翠而不得,绿烟起则丹胎堕,此炉无丹可收,乃心浮之故也。”
王含贞一惊:“无丹可收?”
这时,老者须发尽张,怒容满面,在时明时暗的火光照耀之下,看来极是可怖:“你们真当我是个老瞎子不成!”
一人与十人的气海波动怎会相同,他怎会不知?
这一语落,只见一阵高过一阵的气浪如云奔之涌,常正一一经挨到,就如同被击破胸脯一般,喷血如瀑,而这时由大丹师牵头,数十人全都整整齐齐码到了常正一身后,皆伸两手至前人背心两侧,一个传一个,将纯阳之气渡至常正一处。
一道赤金之气从队尾贯穿到常正一,慕容紫英见态势不可收拾,忙和云如露挥剑斩下,但这一剑落下,数十人就如一条舞龙一般难分难舍,一损俱损,他们掌背相贴,胶着难动,个个面目抽搐,经脉已乱,再如此耗将下去,恐怕体内纯阳之力会为这老者所吸干。
他再回头去看卫璇,仍是一副冥冥苦思之态。
慕容紫英忙想将王含贞护到身后,但后者如同一条滑鱼一样,哧溜一下就逃了,然后竟身直体正地站到了队尾之末,毫无预兆地加入了战阵。
王含贞素来胆小如鼷,今日怎的一反常态,胡为此举!
王含贞也一同被巨力黏着在其中,再难分开。此时在场的所有丹师一齐出动,栾道友又在身侧,王含贞怎甘后人?便更加聚气凝神,运起功来。
老者手结九转还丹法印,吒一声向前拍去,巨龙猛然摆尾,尔后如抖落扑扑龙鳞一般,丹师们连三带五地倒下,或被远掷于滚烫鼎壁之上,融为血泥,或被抛在灼灼岩浆之中,化为无骨。
慕容紫英大呼一声:“含贞!”
他就要去救时,一阵烈焰飓风卷过。
漫天流火渐渐消弭,再睁开眼时,视线中仍是一片烈火浓烟,慕容紫英在一片黑云中摸索前进,所过处血流肉烂,三元府的刘丹士,十三煞宗的夏侯丹圣,全都是丹师榜上比王含贞高出几百名的,大能们尚且如此…
慕容紫英更加心惊:“含贞!”
他只觉周身气海翻涌,是有人正然发功。
常正一也捂腹歪倒在地上,他亦感应到了气浪,大惊失色:“七宝莲相印!含贞!小心!”
慕容紫英极为震惊,此印乃天品丹印第五,一般是用来冲丹保华的,其劲力之磅礴,寻常炉鼎都难以承受,若是对着人体激发……
常正一想要站起来,但他已断了一条臂膀,服了丹药,还是止不住一直流血,颈项边上,忽然有嘶嘶凉风卷过。
气海所感,正是这个人方才发了七宝莲相印。
抬头一看,只见其人右手三指均收伏在掌心,指上依稀可见“太上”二字,拟道祖之亲临;左手无名指从内存勾季指,盖为敕命神兵法将,左右互换亦成反天印,尔后两手向上,十指交叉,共指前方。
仙都滋摄印!
一瞬之间峰火消弭,纤埃不动,碧空明净,宇内澄澈。
栾道士?
栾道士!
常正一惊心骇瞩,舌头根都硬了麻了,浑身又是汞水又是血水,一副急汗,一副冷汗。
黑烟一旦消散,那于众人倒伏处仍端正坐着的,不是王含贞是哪个?
檀弓在王含贞身后双跏趺坐,说道:“离下求高,弃假求真。”
他伸出一指,向王含贞背心、左右颈窝三处各轻轻一点。
王含贞的这三处先是暖融,后是灼烫。檀弓的话听来玄之又玄,虽一时无法参透其中机妙,但这八字就如甘雨灌注,一条细龙在他十二正经中一面游走,一面导引元气共聚于十指之间。
檀弓在他身后虚空画了十笔,而王含贞十指翩翩有如蝴蝶上下翻飞,迅疾之至而又灵动有秩,于他无知无识处,狂风骤雨般,竟击了一连三套闻之未闻的法印!
雷霆都司符玺…
都天大雷火印…
禹步雷光火云大统印!
余者强打精神起来,便瞧见了这番场景,就是法印师的榜首,也不能如此间隔无息地一连甩出三套天阶法印!众人眼目欲夺眶而出,方才入定之人也却被法印之力击破罡气,一睁眼来一看,更如泥塑木雕之人,看得半痴半呆。陈天瑜不由自主叫了一声:“栾道友?”
三道法印不分前后地朝丹鼎射去,鼎盖轰然而揭,老者足尖轻点,辟易数射有余,后背已经触及鼎壁。
老者一手撑在地下,一面仰天大笑:“你终于来了!老夫等你好苦啊!”
笑声落处,只看那丹鼎应声而裂,其中汞水如一团云气般包裹住胎丹。这老者手擒阴爻来回晃动,汞水丹砂皆助其感应,听他号令差役,阴气盘旋而上,黄芽初生,其造化之始也,赤金纯阳之气式微,摇摇颤颤,就要剥落于汞水云团之外。
檀弓两手心向内,左手大指掐右手子纹,右手大指掐右手午纹,以罡气举印而印之。罡气化入王含贞所执阳爻之中,阳爻又驱使纯阳之力,只见那赤金团云忽变作一只龙头马身的貔貅,哇一声张开利牙大口,竟将一团玄阴之气生生吞入口中!
那老者也哇一声呕出一口血来,断喝:“老夫让不得你了!”
话音甫毕,老者吒一声将阴爻击在了半空,流火淬成闪电劈裂虚空,一瞬不瞬间,王含贞手中的阳爻已被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