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下过后,鼎内渐尔恢复宁静,但脚下的岩浆仍是咕噜咕噜地冒泡。
卫璇的声音中混杂巽风之气,能传到这巨大丹鼎的每个角落:“可否一见前辈?”
岩浆忽地静止了,又是一阵死寂般的沉默。人人缄口不语,大气不敢出。
忽地,从那深渊火海中,升起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形。
那人盘腿坐在一块火岩之上,长眉胜雪,神情安泰,原该是有一段道骨仙风,但他两颊凹陷,枯发似蓬,只显出垂垂老态。
老者缓缓地说:“请解出琅轩华丹的少年高才与我一见,以足老夫平生之愿。”
他的长发之下,眼下乌青,双目无珠,甚为可怖。
卫璇念及檀弓自小丹田缺损,其实不能亲自开炉炼丹,尚不知道这老者是何用意,便对着檀弓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可就是因为正主没有出来及时承认,旁人便生出许多别样心思来。
大丹师道:“这位老前辈,你的两位家臣不告而别,我们怎的知道哪一个方子对劲?你用一个大鼎把我们罩住了,这便是你竹林的待客之道?”
老者慈祥地笑了:“你们其中必是有一人已堪破琅轩华丹之妙,神鼎有所感应,这才会从天而降。只可惜如此经天纬地之才,老夫目盲,亦识不得。”
有人已热得不耐烦:“这位老前辈,我们都敬重你,这一路上规规矩矩的,要脱衣服脱衣服,要卸兵器卸兵器,好容易走来这里,你何必再卖关子,虚头八脑的!我们图个什么?只是为过来问你要一个人罢了!”
老者却打断了他说:“几百年来,踏足竹林者络绎不绝,各有心事,各有所求,却或埋骨于山庄大阵,或送命于七道竹林…天可怜见,老夫终于等来了一个能解琅轩华丹的人,可他却背信弃义,盲我双目…呵,令老夫如何再信他人……”
他冷笑了一声:“这位少侠,你若忍耐不了…先尝一尝我受过的苦处,便舍我一对招子可好?”
说时迟那时快,老者伸手一摄,于数十人中,已左手抓住了那人的喉咙,右手两指弯成弓状。那人如雏鸡落入鹰爪,挣扎都没办法,只能杀猪也似地叫起来。
卫璇见状笑道:“是我们鲁莽了,老前辈积威又深,法力又高,我们不敢忤逆前辈,况且又何苦落得个前工枉费?前辈有何所托,尽管吩咐便是,哪里有客先遣主的道理?”
王含贞害怕:“老爷爷…你…你要炼了我们不成!”
卫璇却先替他回答:“你为什么会这样想?这竹林中引路的仆役尚高你我几重大境界,这位隐世高人倘真存了此意,何必与你我区区蝼蚁多费口舌?我们岂不是已被炼了九转了?”
老者将手上的人提起,如举婴儿,掷在地下,对卫璇露出笑意:“呵,你这个后生倒是明白实务。”
常正一急忙道:“那敢问前辈,方才谁写的才是正确的琅轩华丹?”
这时,火焰中升起一方丹鼎,老者道:“你们谁与我合炼一炉,便可知之。”
炼丹峰会分为独炼与合炼。独炼是以炼出仙丹的品阶最高者拔头筹;而合炼便是一人操阳爻,一人执阴爻,很像乐器的合奏,但若二人中有一丹术落于下风,用火符差失,有坏丹元,成丹便会丹华驳杂,是阴之过,还是阳之劣,一眼便知,故合炼又称斗丹。而丹师大多性温喜静,这么斗容易伤和气,一般也没人主动挑事。
老者说:“天不假年,老夫时日无多了。能与老夫合炼出琅轩华丹者,我便传他毕生功力。”
这一句话说得群情鼎沸,众人喧然而起,而唯独常正一于无声处冷哼,就好比容思行当日不愿合奏一般,他亦觉得与寻常丹师合炼,实为自降身份之取。
然后那老者食指一点,眼前鼎盖揭开,众丹师朝那汞水中一望,人人慑息。
其中真气运转,八卦从律而不杂,五色成文而不乱,金泥之精魂,东南为盛阳之位;银浮之铅沈,西北为极阴之所,阴阳不相离,神气自相守。
如此极品炉鼎,可知其中曾生出过多少炉天阶仙丹!这老者丹师的功力又何其深厚,实在令人不寒而栗。
众人皆屏息不敢语。
黄永宁虽看不懂,但看了大丹师的将军肚都在抖,便知这老者绝不是泛泛之辈,便低声道:“老大,别贪财,我听说斗丹死人的都有!这些东西我回去都赏给你,不稀罕这毒辣老头子的。”
黄承宏却朝二丹师肩膀上一拍,二丹师出列拱手道:“请老前辈先选爻。”
老者听他的声音辨认道:“男子阳盛阴薄,老夫难道还会欺小,让你执阴爻不成?”
二丹师抱拳道了一声多有得罪,从丹鼎中抽出一段阳爻,双腿盘坐下来,听老者发令。
老者道:“你的行头还给你吧,你用你的丹火,不必依我。”
闻言,二丹师取出一团浓黑火焰,一旁琴剑阁的立时开口说:“唉哟,宝墨云火,仙火第十五呢。”
二丹师平日怀璧不露,今日不得不显,一下子又惹来许多妒嫉目光。
每逢大比时候,丹术峰会总是观者最少的,这样看来并非全无道理。只见这两人连咒都没念一句,法印只结了一个,然后就像被人点了穴一般,动也不动。若不是这丹鼎中热气腾腾,仿佛要将人烤化,众人估摸着早睡过去一半。
王含贞倦眼朦胧时,常正一拍他脸道:“给我好好观摩。”
王含贞丹术远远不到能观出炉里天地的地步,嘟囔道:“首座师兄,我看不懂啊,这怎么看……”
慕容紫英说:“不如常师兄你给我们分辩分辩,叫我们这些门外汉得几分趣。”
常正冷笑:“哦,你怎么不叫你好栾师父拆解拆解?”
慕容紫英笑笑没当真,王含贞却如获至宝般一步跨到面前,双目盈盈一水,眼中有孺慕之色:“栾道兄,栾道兄,你是真的会炼丹吗?”
常正一闻言,恨不能一大耳刮子扇过去,把这一天到晚梦梦查查的小师弟抽醒了,但他碍着慕容紫英,生怕他发作那拔刀相助的江湖脾性,便又从鼻缝里笑了一声,只抱着臂等着看笑话。
这问题真是问得千古难有,檀弓停了一息,称是。
常正一斜眼睨笑。王含贞两眼放光:“啊…道兄,那你看得懂吗?”
慕容紫英以为这两人不熟识,便牵线搭桥:“栾高师,含贞是天光峰的丹师,入道不多不少二十年了。你看他虽然粗心,但炼起丹来却还有几分韧性。”
见檀弓仍是不语,王含贞双眼渐渐黯淡下去,常正一神色洋洋:“哎,小含贞啊,你好师父不懂了吧,他们正在坐胎,看得懂吗?”
王含贞垂头丧气:“哦,挺好的。”
常正一接着说:“光明砂取了一两一分,安炉置鼎后头就是固六一泥…”
众人这才明白,原来调阴阳置丹华前的手法亘古不变,二人还未曾开始斗丹呢,怪道这场面如此平静。
那里在暗潮汹涌,这里围观的却云淡风轻,谈天说地。
常正一滔滔不绝:“这炼丹呢,第一个讲究的就是药材要精要好。那北帝玄珠是何其珍贵的精阳之材,只要有阴气压得住他,就是三斤,也不嫌多…含贞,师父那本《太清众真丹诀》,你温了几遍?”
王含贞被问到功课,咽了一口水,灵光一现说:“啊!那本我好像拿给表台了…就上回要考好多的那次,我拿给表台学炼丹了……”
大抵就是好些时日前,王含贞抱来暗室的其中一枚玉简,曾遭檀弓评论“以误传误”。
常正一尖叫如鸡:“什么?那是我天光峰不外传的秘法,你竟随意假借外人!”
他狠狠瞪了一眼卫璇,但卫璇脸上无笑,他便不敢惹了。
常正一还是怒烘烘,却听大丹师道:“大师兄,别气了。快看,胎已稳了,他们要……”
“轰!”
二丹师身如离弦之箭,嗖一声被无形之力击出数丈之远,拍在沸热鼎壁之上,如一张旧墙纸般掉下时,已见他身上皮脱肉落,如砧板上一块剥了皮的鱼,红肉鲜鲜触目惊心,直让一众男修愕然失语,女修捂嘴大叫。
他正经主子黄承宏站在原地凌然视下,却是黄永宁忙上前搀了起来,从储物戒往外抖了几十瓶丹药,忙手忙脚:“老二!老二!”
但二丹师嘴巴都融化了,怎张得开,更别提吞服丹药。
众人惊惧过后便是慨然愤怒,只是斗丹罢了,就算二丹师实力不济,这老头也不应该下这般狠手!但看阴阳二气斗了不过几十个回合,二丹师就已输了阵,可见老者丹术何其高深。故众不敢言,此时只是一片死寂。
“你非解神丹之人。”老者的声音听来有些隐隐愤怒。
无人敢鸣,空气中只有汞水爆裂出如火焰般的毕剥之声。
却是大丹师首先笑了说:“大师兄,看来这里除你之外,也无人可担此重任了。”
众人皆讪讪而笑,附议道:“说的是啊,这常大首座若是称第二,谁还敢称第一?”
曹念齐掏了丹师榜出来,对着常正一一阵端详。
那老者似以为遭了蒙骗戏弄,耐心大失,压大掌往地下一拍,高声呼道:“解我丹者,快快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