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孩童同时歪过头,神情又是好奇,又是孺慕。
左边的说:“神子神子,何为慈?”
檀弓说:“与乐为慈。”
右边的说:“神子神子,何为悲?”
檀弓说:“拔苦为悲。”
登时漫天毫光,眼前之景大改,回过神来时,已落足于一片梅林之中。
较之第一回 ,苍溟已镇静许多:“大天帝神机妙算,破除心劫,当真反掌之易。”
他不假思索奉承完了,这才看见檀弓血染半臂,已濡湿白衣。
苍溟脸色大变,原先还以为心劫幻境全是虚景,方才才未多加阻拦。但谁知那小孩的牙齿当真嵌进肉里,吮的也是十成十的真神血。
苍溟又惊又悔,忙取出药石,六神无主惶急道:“大天帝小神以为那是心劫…才,才…小神糊涂至极罪该万死…”
“我亦不知是否心劫。” 檀弓道。
“人说心劫中己心无悲,己身有痛,大天帝方才可曾悲痛?”
一块白雪绸缎飘至苍溟手上,这是极北的鲛绡,有接骨生皮之效。
檀弓坐于一块石上,半身浴血,比梅红更甚,说:“我悲世人之痛。”
苍溟一个怔忡,他本来半跪着想替檀弓包扎,但檀弓自己动手了,换好了洁净衣服之后,伤口还是一丝丝往外渗血。
苍溟从未见过这鲛绡止不住的血,心惊不已,檀弓却不以为然。 这时一阵寒风吹过,梅花朵朵簇簇而落,苍溟忽觉暗中耳目众多。
这才想起自己身在妖城,人血味道,何其鲜香。
苍溟离开地府,法力有限,若是上报酆都求援,鬼兵造大声势,则檀弓不允,加之早闻东洲有信渊大妖流窜,若是结构攻来,寡难敌众,这时不敢先手动作。
环顾四周,他们居然已经到了城主府内。不远处有人说:“谁在那里!”
一众妖人各种怪状有之,说话很是混乱。
“是人!”
“大半夜的干什么!”
“是凤大人请来的人吗?”
“不是!他们没有令牌!”
“抓走,抓走,吃掉,吃掉!”
苍溟暗审这一行妖怪灵智不高,便放心下来,正欲动手,却见他们自动分成两列,中间走出来一个男子。
那男子昂藏七尺,品貌俊逸,双眉蛇纹,眸色浓金,拄一根龙头拐杖,腰带流火之铃,后面拖着一根粗大雪白金环的蟒尾。
这男子与小妖们低语一句,它们便很快退干净了。
苍溟警觉道:“何方妖孽?”
那男子放大耳识,听见周围再无妖族声音,恭敬下拜:“参见吾主。”
檀弓说:“我不知你为何在此。”
滕玄说:“接副主手谕,来此地为吾主内应。”
檀弓让他勿待多礼,滕玄拄杖而起:“此乃副主手谕。可是吾看字迹似乎非真,敢请吾主一验。”
檀弓抬手接过,正在看时,滕玄补了一句:“副主洒墨利落,笔力刚劲。如此字迹工整有余,飘逸不足。”
长卷垂下,苍溟瞥见了赫赫然的北斗魁金印,便说:“蛇君多虑。北帝金印在此,岂能有假?”
滕玄还想说什么:“可是副主……”
檀弓却说:“性情可移,字迹如何不能?”
滕玄也不好再纠结于此:“凤皇正在赤练福地闭关。吾主所寻的日月化消鼎,如今在一个叫‘王含贞’的凡人手中。凤皇借他此物练习琅轩丹术,以备涅槃之用。”
苍溟觉得不对劲:“那是个凡人?妖道如此多疑,怎会将那般重要的东西随便丢弃凡人?”
“鬼君此言差矣。日月化消鼎对妖道来说只不过无用之物,凡人不能窥其堂奥,亦不能发挥神威。”
苍溟奇道:“既然如此,妖道为何不归还那物?”
檀弓说:“负气相胁耳。”
“吾主所言极是。那凡人法力低微,非我敌手。吾在此候吾主多时,即刻便可去寻他,如何取夺,一任吾主裁断。”
滕玄已打通其余关节,三人来到王含贞暂住的东厢房庭前。门口没有任何妖人把手,只有三个年弱的小弟子。一个正捡石头在地上画小人,一个嚼果子喂小虫,一个正倚门栏流口水打呼噜。
滕玄一摆一扭,蛇尾故意发出沙沙声,那三个糊涂蛋都无有知觉,便说:“吾主,何不直取圣物?”
檀弓静而不语,只是让人去通传王含贞。
过了半柱香的功夫,一个小弟子风风火火跑过来:“不见不见,太玄师兄说不见!什么释厄的没有听过!走啦走啦,一天天到晚的求见我们太玄师兄的几万个人,还都能排上次么?”
卫璇路上也曾交代过,若先见了王含贞,要同他好好分说。可是偏偏少说一句,“檀弓”这两个字才管用。
滕玄又望了一眼那三个看门弟子。苍溟因见檀弓不知在犹豫什么,忽然意识到他们三人此举如同夜盗,虽为正道目的,到底不齿,便说:“大天帝方才说这凡人是卫璇的弟弟?这些人总归不会不认他的。”
说着,也不等檀弓应允。苍溟自顾自走去,将那一个小弟子石头踢开,手摘一枚树叶,咻一声弹出去,把人全都戳醒了,上前说:“我主人卫璇约了今夜手谈,还不快把结界打开。”
那三个小弟子见到檀弓,排排罚站挺直腰背,慌忙罗拜:“卫,卫,卫师兄?卫师兄好…”
苍溟一个厉声呼喝,三个弟子手忙脚乱,咔嚓一下,房门洞开。 苍溟见计已奏,大步迈进。
这计策实在潦草至极,一是卫璇名声何其斐然,就是天光峰和雁行峰差了几百座小峰的距离,天光弟子也是十中有九成九知道卫璇音容的;二是哪有奴仆直呼主人姓名的?檀弓和无须是不知人间礼,卫璇也从未纠正,所以一直这般瞎叫过来,苍溟是因自视甚高。
可偏偏值夜的是刚入门没两天的小弟子,连雁行峰在哪都不知道。王含贞又素来十分宽纵,纪律所以这般松散。加上夜色迷离,看不清檀弓容貌,只看他身姿气度,言谈举止,说是年轻峰主也未有不信。
如此这般,好一个阴错阳差。
王含贞住过才不到三日的房间,居然就已这般凌乱。苍溟一番东翻西找下来,倒好像帮他收拾了一通,可是连个鼎状的东西都没有。
滕玄说:“想那凡人将圣物随身携带,我们在此静候吧。”
他言罢拿起案几上王含贞画的符,一看就是功力不至强行临摹,上面法印篆文全然不对,简直废纸一张。
滕玄往下翻了几张,终于找见原本,有些欣慰,说:“原来欲承副主之道。此子可教。”
可檀弓却道:“此卫璇所制之符。”
苍溟一个抬头,却见西面墙上挂着一副旧画,掀开一看,后面并无什么机关秘道,放手下来,才注意到这旧画中人。
苍溟愕然:“这…这不是…”
滕玄听见动静,老神在在蛇拱过来,看见画中何人,立马横眉怒目:“大胆凡人,胆敢渎亵神明!”
只见那画色已凋,蛤粉早黄得不成样了。画中人容貌已缺大半,但依稀可见他醉眼迷离,凤目上挑,水光春色之中微露骄易之态。唇边衔一朵桃花,这桃花只工笔勾了形,不曾上色。
“何人这般放肆?作如此轻薄画作觊觎大天帝…实乃无耻至尤…”苍溟说。
“此画乃副主所作。将此画悬挂于此之人,才当真是大不敬。”滕玄脸色发青。
苍溟反驳:“蛇君何出此言?我侍冥主三万年,从不知冥主有此画工。”
二人谁也说服不了谁。同样生气,可理由大不相同。
苍溟从来只见过画里宝相庄严的大天帝,这般醉酒衔花的模样,在他眼里,无异旁人肖想出来的春宫图。滕玄则是生气此物原本悬挂于无忧寂默一堵暗墙之上,这凡人是如何摘下私藏的?
正在此时,檀弓接过了那幅画,手上被鲛绡缠着的伤口,忽地滴下血来。
血墨啪嗒一声,恰好滴在那朵未上色的唇边桃花之上。一瞬之间,桃花绽绽如生,从画里直开到了画外头。
刺目桃红之中,一股巨大引力将檀弓完全吞没。
滕玄和苍溟再睁眼之时,檀弓早无形影。
苍溟忙呼:“大天帝?大天帝是被吸进这里头了……?”滕玄蛇目大睁。
二人连挣那画卷,宁愿这画再次显灵,将他两一同收进去了。可是画卷如同死物一般。
门外传来杂沓脚步声时,二人一时不知作何打算,只能立时卷了此画,飞窗而走。
……
“你们两干什么走那么快?我的腿都没你们长呢!”
王含贞在赤练火池练了一天功,丝毫不觉疲惫,反倒十分畅快。一想到天问果之约,心愿真十分可期。午饭那些颜色漂亮的糕点,他都只咬掉了一个小角。什么柿霜蜜淋的金乳酥,还有桂花糖蒸的菱粉糕,都觉得不入口了,和他心里的甜相比,好不值得提。
王含贞口内哼着小调,撵着金沙飞霜的步子,开心笑着,一口白牙明明晃晃说:“跑什么呀,哎呀还滚起来了。地上好脏的,不听话呢?”
他因想它们是识香之兽,今天这样活跃,是不是意味着檀弓就在附近呢?王含贞快活起来,水蒙蒙清凉凉的眸光流转,好像花香浮动,随时能掐出甜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