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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羡仙 (鹤望兰)


  黑衣在那逗小孩玩,笑说:“哦?求我教你?我先想想,你且叫我一声师父来听。”
  “师父。”不假思索。
  黑衣不悦挑眉:“怎么这样干巴巴的?你拜师呢还是问罪呢?须软些。”
  白衣不解其意,在这“软”字上犯了难,于原地沉默半日。
  黑衣通情达理道:“那叫声‘好师父’会不会?”
  白衣语气仍然僵硬,不过是多了个“好”字,把这个换成“坏”,恐怕也是一个语调。
  黑衣将那小孩放在地上,正面对着他,抚下巴打量说:“你这人倒也有趣。我害你不能上学去,你也不恼。现在为了一个小法术又乖成这样,我说什么就做什么。”
  “请赐教。”白衣并不多辩。
  黑衣手一挥,二人展眼间身处一方山洞中,地下凭空变出两块蒲团。
  白衣说:“我名太微。”
  “我知道。”黑衣看他这样郑重,怕他一会行个大拜师礼,一手已经准备好了虚扶。
  太微疑惑:“先时不曾谋面。”那无量福地的弟子中,也没有见过这人。
  彼时太微道号慈济子,与诸弟子同住净明万寿宫中,他一心朝念道,昼念德,暮念仁,从来恬淡少文,与人鲜有深交,若不是今日这一遭,恐怕再斗上个几百年,也不会多问半句黑衣来历。
  黑衣笑说:“元皇混元交口称赞,斗姆陆压两个人更像收了你贿似的,左一句‘四方六极八维之神表’,右一句‘可以君九天’,说得我耳朵起茧,觉也睡不稳了。这倒也罢了,怎么几个天魔老祖也喜欢你不得了?我闲得没事,来验个真。还好还好,这些人也有千虑一智的时候。剑法稀松平常得很,倒是这没心眼的傻劲,我从没见过。”
  太微只说:“尚未知你的名号。”
  “你猜猜看。”黑衣眨了一下眼,“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畅所欲言,别怕。我抢了你令牌,是不是以为我是妖是魔?”
  太微摇头直言:“你身蕴九天飘渺之气,并非妖魔之所可以携。”
  黑衣以为褒奖,颇露得色。可是太微停了一下,继续说,“所以,我忖为一法外恶徒耳。”
  黑衣听到,先是一怔他这般坦白不讳,而后仰天而笑:“法外恶徒?这,哈哈哈……敢说这话,你可真乃神人也...”
  “可否告知名号?我心慕救人度厄之妙法,愿意闻教。”
  “无名无号。”黑衣理理袖子说,“我这法外狂徒,原是混元老君跟前一个奉茶的,连个使唤的贱名都没有,岁数比你还小几百岁。以后旁人问你是何人门下出身,只怕你都羞口提起。认个奉茶童子当师父,你也认也不后悔吗?”
  “不悔。”
  黑衣继续假劝:“这往生之术我只学到了皮毛,你现在回去跟混元学,岂不更好?”
  “我弟子等在无量福地长羁万年之久,使天道久断绝闭而不通,下界甚疾苦之。吾久悒悒,岂忍见世人煎油火之中,我身恬居九霄宇上?天道亿万,天大爱人,在人所为。故今者大急。”
  “就是等不及要救人了,这么急性子啊。”黑衣听了忍不住含笑,却装作不情不愿说,“好吧好吧。”
  “好,你既认了我做师父,徒弟有愆,法须惩诫,然后才能知耻。师父今天头一件大事,就是要好生罚一罚你了。”黑衣然后道,“手伸过来打开。”
  太微依言照做,可落在手上的并不是鞭杖或竹板,却是黑衣二指搭在他的脉上,为他补好了匮缺的那一段先天真气。
  太微一怔,又听黑衣正色道:“你当真以为刚才这般救人是好么?损你自己神体,不顾其后,我且不论。就说这天少人命得疾有病,乃是天之分、自然之道,一切筭数衣食皆有定分,你屡番给他们施延年不死之法,长久了世人都只盼着神灵佑助,不知道自谋其生,富国存民才为长久计。况且总有人自不作善,你又为他们图什么福报,白劳的。我问你就像春不耕田,秋望收什么?”
  “弟子领无上至真之道。”
  黑衣摆手:“别来这些话,烦琐得我受不了。”
  太微道:“尊既无名号,不知以何称呼。”
  黑衣一个起手之间,那丧母的孩童已轮回转世,投胎了一户美满人家,扬袖收了功,他笑着说:“天之所生,无姓无名。你若非要叫,加一个字,叫作‘天君’吧。”
  ……
  山中无岁月,人世恍惚已过三千年。
  幽涧泉,素琴鸣深林,两只幼鹿偎溪而眠。
  天君将一株黑色藤蔓抛入水中,它一经入水,居然褪去暗淡颜色,仿佛有生一般游动起来。
  天君笑说:“再请教你一回。这东西该如何取名字呢?”
  “十色斑斓,龙游浅溪。不若名之‘五花龙骨’。”一只幼鹿悠悠醒了过来,温顺伏在太微膝下。
  “妙极,妙极。五花龙骨、黄鹂声脆、丁香细骨...这些古怪名字,亏你能取的出来。”天君打掌说着,一面在纸上记下,是一本《百草集录》。
  天君将一截红绳样子的东西缠在手中,说:“这个由我来,我叫它作‘穿尽红丝’,赌你不知什么缘故。”太微无声摇头。
  “果然。你不知天上封了一位新神仙,叫作‘月下仙人’吗?听说专司姻缘。一根红线缠这头,缠那头,两个人便永远分不开了。”
  “着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天君将那红绳翻来倒去,竟然打成了一枚精巧的相思结,手指勾住这一头之后,才笑抛太微,“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
  太微说:“未知封神榜上事。”
  天君噗哧一笑:“问你几百回了。太上结业,九天封神,你还在这优哉游哉呢?你不知道你从前那些个同学们,多少连夜激动睡不着觉,就等那一天?冕服天天试得都破了。到时候封你做个弼马的打帘的,如何是好?”
  “道不负人,我随其遇。”
  “不行。你必须得有个自己主意,必须今日告诉了我。”
  太微想了一想,眉宇之间有些为难神色,半晌才说:“愿意为下元使者,慕仁善化。救众生苦,布恩于人,思惟生成,助天理生,助地养形。”
  “小迷糊,说什么混话?下元使者干的全是脏活累活。凡事自己做不了主,充其量是个传话的。”天君坚决摇头说。
  太微掌握一枚青梅,喂给身旁小鹿,说:“亦愿意青崖放鹿...”
  天君打断他,笑着扬扬手中书卷:“青崖放鹿,诗酒猖狂?”
  太微听到猖狂二字,觉得用得妥帖,所以微笑点头:“不失美事,余生愿亦足矣。”
  “真拿你没有办法。你这样先天一气化的神魂,以为当了散仙便逍遥自在吗?就算你降得住十方妖魔,不致他们扑上来吃了你,若遇上哪个上神起了贪念,把你这等无名小神从仙籍上除名,不过碾死苍蝇蚂蚱一样容易。”
  天君连连摇头:“不成不成,你再想想。”
  太微还是没有心意。天君啧一声,两手撑后半坐之姿:“我要被你气死了。”
  他说着仰倒了,用那“穿尽红丝”遮住眼睛,太微唤他,他就装听不见,还说:“小太微休闹,师父我这叫‘思止虑息,物我两忘’了!”
  太微信以为真,让他切莫动怒,言自己委实不知。
  天君扭过头,神色哭笑不得:“什么脑袋瓜?四御,五上帝,九宸高真,哪一个不是虚位以待?动动嘴巴,心想事成的。”
  他言罢觉得这话过于露骨,又仓促改成:“我替你在斗姆面前美言两句,未尝不可。”因着年岁久远,已把当初说的“在混元老君宫中奉茶”,浑说成了“在斗姆元君府中掌灯”。自相矛盾之处,不可计数。
  天君见他不说话,以为他在认真考虑,便欣然提议:“总司雷部如何?”
  “雷部下掌十三司,六千部众。我无能何为?无能任之,则物议沸腾。”
  天君佯怒,脸色凝成了冰坨子:“无能?我说你能你便能。什么物议?谁敢嚼舌头?”
  “此言可不深思乎?任贤而不任亲,望君知之。”太微看着他。
  天君大奇:“我怎么就不任贤了呢?无量福地三千弟子,都被‘权欲’二字蒙了心,哪来的贤人可以任?太上以德服下,无为而治。你如何不能服众?这天道本就该覆载群生仰至仁,天地格法,善者当理恶,正者当理邪,清者当理浊。我看人从来不爽不错的,这三界迟早有一天到了那‘上德至衰,名实俱灭’的时候,唯你才能定住大局。”
  太微说:“帝力于我有何哉?”
  听他这般口吻,知道若继续如此强硬下去,恐怕会适得其反,天君更好言好语说:“怎么没有用了?你天真得紧。即便是个完人,没有一步行差了,旁人也会先去状你的罪责。在那天庭的权欲地狱里,寻常人物还没有摸滚两下,恐怕就连坟头都站不住了。可是若为四御五帝九高真,便永远没有人敢欺负你。”
  太微诧异,他听闻成神之前,需要先行斩断三尸,绝情断欲。所以又何来九天为权欲地狱之说呢?
  天君觉得他皱眉样子暗暗好笑,但还是忍住了:“七情六欲是什么?那是斩草难除根,野火烧不尽的东西。你总归记住,这三界六道,哪怕是什么犄角旮旯里头,但凡有利益可争的地方,都不会怎样光明太平,片刻都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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