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了想又叹说:“罢了罢了,这都怪我了。若不是我把你拐骗下来,你在那无量福地吃过几次大亏,看见你的好同窗们,为了争一个给元皇座下童子的擦莲台机会,闹出来如何丑态,你便会懂我话是什么意思,一万个心眼也长出来了。你这个心性现在回去,和三岁小孩有什么区别?”
“罢了,不提这个。”天君扶了一会额头,随手捡了溪边一块银白滚圆的石头,“来来来,继续补我们这个百草录。最后一问,你看这个石头该叫什么好?”
太微认真端详了一会:“寻常石子,并无殊异之处。”
天君晃头晃脑夫子念经一般:“非也非也。你不知道这其中大有来历呢!”
“请赐教。”
天君握了石子,放到小鹿跟前,问:“鹿儿仙官,你知不知道呢?你比有些人聪明许多。”
小鹿以为吃食,差点要凑上去咬。天君急忙收手,然后颇有深意一笑:“你们都不知道了吧。这个石头他呀,和天地一起出生,饮着日月精华长大。你看他长得机灵可爱,好惹人爱,可是谁知腹内草莽,傻里傻气,不知好赖。哇,数数也有三千岁了,可是它连心都不长,奇也不奇?谁也能骗他一骗。故鉴于此,不若叫作‘太微石’,最是极妥。大人大人,你说是也不是?”
天君伸指一点太微眉心,若是下盘不稳,险些要被他戳得倒仰过去,遂大笑溜走,头也不回。
……
花影斑驳,太微醉眠碧桃树下。
画境之中的檀弓只存一道虚影,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极强的粘力,迫使他缓缓飘近,与那树下曾经的自己融为一体。
再睁眼之时,却听有人说:“哎呀,别动,别动。总算快画完了。”
檀弓眼神震荡,神色分说不清,已经全然失语:“…天君?”
那人咬着笔杆,苦思模样,低头问:“怎么了?别的一会说,你现在不许动,要听我话。”
檀弓仍在确认四周景象,那人听见动静,抬头说:“怎么啦?”
言罢,他的画笔饱蘸朱色,极快在檀弓眉心点了一笔,笑着说:“真是好看极了。”
好巧不巧,这正好盖过了他额头的神祇印记。
天枢正在说:“太微,汝身处何地?...太微?为何不应?…太微?”
可是檀弓再听不见了。
檀弓说:“...这是何地?”
那人说:“什么和什么?怎么这么问?你睡迷了?问你这是几?”伸出两指,在檀弓面前摇摇。
见檀弓仿佛问得认真,他继续笑说:“真的醉傻了。人世无忧,九天寂默,这‘无忧寂默’的名字,不是你亲自取的?现在反来问我。”
那人为檀弓亲亲切切地斟了酒,递与他说:“我自倾杯,君且随意。”眼底是湖光碎星辰,温柔震荡不已。
檀弓听说那人笑语,眼底心里皆是无限波澜,几乎动容。他想站起来,可是身体的力气完全被剥离了,血管里灌了铅水一般,一时又仿佛百蚁噬心,麻痒难忍,这般煎熬之下,不觉出声:“唔…”
那人见状将画卷一扔,急忙过去关切。他所画的——正是王含贞房中那副图。
画笔遭了随意一撂,朱色沾污了画中人的嘴唇,一朵艳丽的桃花濡纸绽开。
那人凑近之时,散落的鬓发像羽毛一样挨擦着檀弓,可是多情的眼眸深处,是一片阴冷。
他勾唇一笑,异乎薄凉。
第107章 香夜念鸾孤金镜 忤瑟难醒梦蝶身
“怎么了?是我弄疼你了?轻些可好?”
一面匀净无疵的鸾镜里,站着的男子鼻子直挺,嘴唇薄萧,黑金玄纹的锦袍,腰际悬挂一枚龙形玉佩。
水晶梳蓖穿过如绸黑发,一丝一缕放落在肩上,动作极尽温柔。
青铜镜子鉴物朦胧,可即使如此昏黄,也能看出这坐着的男子肤如白釉,皎如月出。
“天君…”檀弓阖目又再睁开,眼前景象没有丝毫改变。二人在镜中对视,终究是天君先笑了出来。
“怎么了这是?今天唤我这般多,怕我跑了不成?你是还没醉醒?”天君稍微躬身,伸指在他颊上轻轻一弹。
酥酥麻麻的感觉传来,是天君轻轻盖住了檀弓的眼睛:“好了好了,醒啦醒啦。”
檀弓想把天君的手移开,可刚刚碰到他的手腕,便被天君笑着反抓,握了回来。
天君与他十指交握坐了下来,额头相抵,这样探了探他的识海:“这不是好好的?哎…说到底还是那梨花醉的后劲太大?怎么把我的小太微醉傻了?”
但见檀弓仍然懵懂样子,天君有些忧心道:“你是做什么可怕噩梦了不成?听说你我长生之人,做的梦也比凡人长些,倒不见奇。”
说着给檀弓递茶。杯盏下面原压着的一叠诗稿,第一面写的便是:“着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以胶投漆中,谁能离别此。”
天君将茶叶舒舒缓缓地吹开,忽说:“进。”
思绪如织,檀弓不曾注意到,门外已有一个人候命多时了。
人身蛇尾的少年人垂头进来,对着二人分别施了礼。姿态十分卑服,天君没有发话,他便不敢将头抬起来,所以半天了只能看见一个头顶。
天君道:“到底是什么事?”
少年人说:“是来禀主人秋露白的时辰到了,该时候去收了。”
“这点小事也须得劳动你主人?”这少年人站在门口,愣生生听了半日墙根,天君言下之意是颇为不满。
少年人露出为难之色:“主人说…这秋露白是副主最喜欢的,步序、时辰一分一毫也错不得。晾晒煮浆,搅糠蒸酒,就连起灶都是现敲石取的鲜火…都是主人亲力亲为的,没假过一个人之手。所以,时辰到了我便慌慌张张来找主人。但是又看到您和主人在说话……”
天君“哦?”了一声,脸色温和许多,显然是对这一番话颇为受用:“那秋露白竟是这样废功夫?罢了,那我去吧。等我。”掸掸袍子,对檀弓温柔一笑而去。
天君一走,少年人立刻把头抬起来,露出一张明亮笑脸和一口白牙,和檀弓私底下的时候,立刻轻松随意许多。
“滕玄?”檀弓一看,诧然道。
滕玄再三确认天君走远了,便贴在檀弓膝下,笑嘻嘻地说:“主人怎么啦?喏,给,这个。”手上捧一枚精致的珐琅瓷瓶。
滕玄打量了一下檀弓神色说:“不会吧主人,您忘啦?不是您去年春天收了三寸蔷薇花露,嘱咐我埋在桃树底下,今年春天再收来,并着梅尖雪煎茶水喝的吗?您还说什么‘雪液清甘以解蔷薇馥腻’来着呢。我可是睡觉吃饭都不敢忘呢,生怕又误了时辰害您伤心难受,您怎么倒先忘啦?”说着拉了拉檀弓的袍角,神色委屈。
“主人?怎么啦?您是喝醉啦?还认得我不?”他扬手在檀弓眼前摆了摆,又拉着檀弓的手摇了摇,歪着头说。
“你为滕玄。”檀弓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这么说,而后又看向天君适才所去的方向,自话道,“他是天君。这里是无忧寂默,目今是元虚两千年整。”滕玄用力点头。
年少的小白蛇把新摘的花骨朵插在门前,冲着檀弓眨眼一笑,难以想见他日后变成了那个安忍不动的滕玄蛇君。纵眼四顾,一支红烛高烧,青罗纱帐半垂,熏风之中富溢桂香,与那个寒玉堆墙,白雪作瓦的无化丹殿相去甚远。装着蔷薇花露的釉质瓷瓶触手冰凉,汲冬泉酿春酒,岂是他那个绝谷十九万年,只食风露的太微大天帝之为?暖日明霞光烂,莺穿细柳翻金翅。桃花始盛,香脸半开,树下正然舞剑的那个人矫若银虬,翩如玉鲸,一笑把娇红挑落,又哪里是那个眉间从来只有尖风薄雪,胸中只有巍巍帝术的万星之主?
天君收剑回头,看见他来了,扬手向背后一指:“你看好是不好?”
他以剑作笔,在悬崖石壁上写了十个大字,笔力苍劲,风神豪放:“百年浑似醉,满怀都是春。”
他将长剑一扔,腾出两只手来,一边将舞乱的发髻随意扎好,一边笑意盈盈地朝檀弓走来。
一朵桃花旋旋而落,飞絮也茫茫,在一片春烟浓密当中,檀弓的笑也是雾迷迷的:“甚是极好。”
话还未竟,却见天君忽地俯身,二人近得睫毛几乎叠在了一起。不知何时,他在双唇之间衔了一片落花,那么轻地,那么柔地,贴在了檀弓的面颊之上。
天君看着他的微惊模样,笑说:“我也觉得‘甚是极好’。你且别动,这样画意甚足,让我来把这‘甚是极好’留下来。”说着便坐了下来,画纸画案一直就摆在桃树之下,不曾动过。
可是,檀弓却将那花瓣摘了下来:“凤尾寒在安?”
“好端端的怎么想起它来?”天君眼中不悦之色一闪而过,但还是笑着说,“你要我去取便是。等我。”
他刚起身迈步,檀弓又说:“再取你寥玉箫来。”
一只幼鹿从酣梦之中醒来,向林深之处奔去,奔至声音源发之处,一只金色蝴蝶飘飘落在它的鼻尖,随着琴音一同扇动翅膀。
檀弓十指细抚琴面,好似与多年故旧叙情一般,良久才挥手一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