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层楼静悄悄的, 但他们都知道,仅隔一层地板之下画舫正轻歌曼舞, 男男女女将欢歌达旦。或许——衣轻飏心道:无论是重生,还是这个极近真实的障,其实都是个机会。
一个探清他前世曾因诸多纷扰,所掩藏的真相的机会。
今夜他们照旧喝酒。
衣轻飏换上烟花柳巷之地花魁该有的笑容,一杯杯敬对面的陌生男人。男人照旧不说话, 只是喝酒,安静听他说最近画舫上传的趣闻, 偶尔微微点头, 算是个回应。
直到衣轻飏喝醉, 道士扶他上榻休息,衣轻飏闭了闭眼, 像是醉极了的模样, 发丝散乱地披在榻上。
道士站了一会儿, 弯腰给他脱鞋袜。
忽听榻上醉了的人呢喃道:
“半月不见, 道长近来可好?”
道士替他脱鞋袜的动作蓦地顿住, 抬头望向他。
榻上的人发丝散乱在枕上,一手搁在额头,与他对视的眼神分明清醒至极。
衣轻飏微弯唇角,忽然伸手一把将男人拉下,力气大得惊人。道士尚在惊诧于是不察,叫他真拉了下去。
一切只发生在几息间,幸好男人及时伸出手臂,撑在了衣轻飏两侧,才没摔到他身上。
可这一撑,才发现二人的距离已极近,鼻尖几乎贴住鼻尖。衣轻飏带有酒气的气息,悉数与他的气息交缠一起。
“你。”他顿了顿,“没醉?”
衣轻飏笑了。别人都说他在大师兄面前装傻充愣的工夫一流,可怎么没人见大师兄转移话题的工夫也是一流呢?
他纤长的眼睫眨了眨,“我醉没醉,道长想要试一试吗?”
道士虽无人情世故的经验,却直觉这个问题不能回答。他正欲起身,却又被底下人拉住了衣襟,他不便用力,也不想接触这人包括手在内的任何肌肤,因而不得不继续保持这个姿势。
他不带任何感情地睨向下面这人。
故意拽人的人脸上却一派天真懵懂,对他的眼神毫无反应,自顾自思忖片刻:“唔,半月前,也是在这个房间,我招待了一位客人。他与您不仅身形相似,也是道门修士,不知道长可否认识他?”
“……”默了默,男人淡淡问,“他有何特征?”
衣轻飏伸手到男人脑后,见他只是眉头微皱,并无任何大的反应,便顺手自然地取下他的发冠。男人的长发倏地披散肩头,见他眉头皱得愈深,衣轻飏反倒笑了笑,压低声音,鼻尖凑近他的鼻尖:
“他与道长您一样,有一头漂亮的长发。”
又捋起其中一缕,凑近鼻尖嗅了嗅,甜甜地一眨眼。
“身上也和您一样,是熏陆香淡淡的气息。”
男人的眉头皱了皱,又倏然松开,启唇冷淡:“所以?”
衣轻飏撇撇嘴,松开他的衣襟和头发,故作天真无知的模样:“我听说道门修士许多都会变化之术,所以我猜,是道长您又来看我了。”
“因为您答应过我的,一定会再来看我,所以我一直在这艘船上等啊等,要是道长您这次不来见我,我也还会一直等下去的。因为我答应过您啊……”
道士微一皱眉:“我何时让你……”
他顿住,猛然发觉自己上当。
衣轻飏这下真的笑弯眉眼:“道长您承认了啊?”
道士冷着脸,打算起身。
衣轻飏却猛地一翻身,力气和之前一样惊人,仗着道士不敢伤他,伸手牢牢箍住道士双臂,压至他头顶。一腿顶开道士膝盖,岔入其中,收敛了方才的笑意,眸色冷沉。
道士只是微讶于他的举动,未有反抗,似乎他也料定衣轻飏不会伤他。
但这份料定下一瞬便被推翻。
因为衣轻飏伸手,毫不客气地扯开了他的衣襟。道士一讶,及时按住他的手腕,嗓音低沉:
“做何?”
衣轻飏漂亮的眼睛在月色下笑了笑:“春宵一夜值千金,我自然要与道长做些正经事了。”
道士的脸愈发冷,不解风情地道:“不必。你,自己睡吧。”
“道长您的银子花得我都心疼,我自然是要帮您回回本的。”衣轻飏嘴上善解人意地解释,手上的力气却丝毫不懂温柔,道士亦用力拽着衣襟,与他的力气对抗着。
别人来画舫都是占便宜,反倒他这个客人成了即将被占便宜的那个,简直天下奇闻。
二人拉扯之间,男人胸膛左侧隐隐约约露出一道很短的、但极深的伤口,像是曾为利剑所伤,经年已久未曾消褪。
衣轻飏看得分明,也看得恍惚。明明得到了自己要看的真相,可胸口一阵一阵泛起钻心之痛的也是他。
他终于松开手,垂下眼皮,像被人抽走魂魄一样坐在了男人腿上。
道士也知道那道伤口被他看了去,眼眸渐深,那双黑眸渐渐退散,露出不皂色的幽玄眸色,极复杂,又极不确定地看向坐在他腿上的人。
“我有一段情呀,唱给诸公听……”
楼下有女子在唱评弹,吴侬软语,幽幽飘向楼上房间。
“让我来,唱一支秦淮景呀……唱给诸公听呀……”
衣轻飏深深低着头,发丝遮住小半张脸,陷入让人不安的沉默中。
道士渐渐觉察不对,迟疑地伸出一手,拂起他脸侧的一缕长发。
衣轻飏紧咬着唇,在这个不真实的障中之夜,坐在大师兄的腿上,豆大的眼泪一粒粒从眼角掉落。道士怔住了,不皂色的眸中情绪渐乱,有些慌乱地抬起食指,一点点小心揩去他眼角的泪。
两辈子了,也没在大师兄面前这么哭过。
但他本以为,他这辈子能弥补的。
衣轻飏将自己的唇咬出血痕,哭得视线模糊,只能感受那双手极其慌乱又小心地,揩去他的眼泪。而他仿佛到现在还故意与他作对,眼角静静流出来的那一串泪珠子,始终未断过。
已经晚了。什么弥补,什么改过,全是自说自话。
他带给大师兄的那一剑,永永远远留在了他的胸口上。那处短却极深的伤口,流血,发脓,结痂,永永远远抹除不去。
他是重生了,神器与怨灵仍游荡人间,这是他闯下的祸,他认。但他以为,除此以外什么都能重新开始了。
上辈子活了人间十个十年,他最终求仁也算得仁,死得轰轰烈烈也荒荒唐唐,如一地白茫茫大雪落得干净。重生了,一切推翻重来,他在这世上什么也没留下,可唯一称得上永恒的,竟是留在大师兄身心上的这处伤疤吗?
当年比试一剑胜负,大师兄留给他三十年,任他癫狂任他折腾。可他最后留给他的,又是什么?
老天爷,天道,你何其不公,何其残忍?
“阿一。”男人唤他,连带指尖一同有些慌乱,不知他为何无声落泪也能如此似撕心裂肺。
衣轻飏抬头看他,眼神忽地带了股狠劲,扑了上去。
男人不察间被他扑个满怀,他将人稳稳护在怀中,正要低头——
一双温凉的唇,还沾染着之前咬出的微热血丝,炙热如火般,贴上了他的唇。
道士怔住,向后撑住身体。泪的咸湿,唇上的腥甜,那双贴上来的唇的主人之蛮横凶狠,都如狂风骤雨般向他袭来。
说是贴,莫过于说啃更为贴切。
他忽的唇上一痛,被怀里这人咬破,舔舐,再啃噬。
他们的血水在这一吻中交融。
“我有一段情呀,唱给诸公听……”
楼下的评弹仍未唱停,同潺潺流水相缠绵。
“秦淮缓缓流呀,盘古到如今……”
那弹词究竟唱了多久,他们都已记不清,只记得歌声终停,下面响起连绵不断的掌声时,衣轻飏才缓缓从他怀中退离。
如水夜色中,衣轻飏仍用那双漂亮的眼睛紧紧盯着他。他泪痕已干,人也已恢复平静,不在意地揩去唇角二人交融的血丝,而后一字一顿道:
“请道长记住,这才是现在的我——留给你的。”
什么重生,统统见鬼去吧。他只认定一点,无论大师兄是否保留上辈子的记忆,他都将用新的痕迹填补那些旧的,用崭新的记忆去替代那些早已过时的。
——
千里之外,遥遥大漠。
黄沙戈壁之间,一处冷泉山洞之中,盘腿打坐的布衣道士蓦地掀开眼皮,似从一场大梦中惊醒。
任谁来到这隐秘至极的山洞中,都会惊叹于此处的别有洞天。冷泉嘀嗒嘀嗒从岩隙间滴落,洞内已积起小小的一方水潭,潭边杂草稀稀疏疏,而角落里那一张天然形成的石床,才叫真的造化精巧。
道士却并不坐在石床上,而是远离石床边,盘腿坐在一块较为整洁的杂草地上。从不离身的守一剑便放在他脚边。
冷泉滴滴嗒嗒,眉高目深的布衣道士怔愣了许久,才后知后觉,伸手试探地摸向下唇。
那股伤口的嘶痛与血水的腥甜还能清晰,但他伸手探向下唇时,却一片平整,干干净净。
云倏若有所思,按住左侧胸膛的伤口。
忽然,他眼前凭空燃烧出一张符纸,燃尽后金字浮现。
【大师兄,速来金陵城。九九陷入迷障。随逐。】